陳文彬騎著那輛嘎吱作響的二八大杠,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村道儘頭,隻留下一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巨大謎團,和一句“南山坳邪性”的警告。
我靠著老槐樹粗糙冰冷的樹乾,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神魂上的枷鎖因為剛才情緒的劇烈起伏,此刻正瘋狂地報複!冰冷的刺痛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從脊椎骨向四肢百骸蔓延,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左小腿上那道詭異的黑符更是變本加厲,冰冷的麻痹感像活物一樣向上攀爬,已經蔓延到了膝蓋窩,整條左腿沉重、僵硬、冰冷刺骨,仿佛不再屬於自己。
耳朵裡是無數冤魂厲鬼的尖嘯和低語,混雜著老周臨死前那無聲的絕望嘶喊,吵得我腦漿子都在沸騰。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像是蒙上了一層不斷抖動的灰霧。
不行……不能倒在這裡……
我死死摳著粗糙的樹皮,指甲縫裡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靠著這鑽心的疼痛帶來的最後一絲清醒,我咬緊牙關,調動起全身殘存的力氣,拖著那條如同冰雕的廢腿,一步,一步,朝著村西頭李家那間偏房挪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裡跋涉。冷汗早已浸透了全身,貼在冰冷的皮膚上,被山風一吹,透心涼。路過的村民看到我這副如同從水裡撈出來、臉色慘白如鬼、走路歪歪斜斜的樣子,無不驚恐地避開,眼神裡充滿了畏懼和疏離。
好不容易挪到李家院門口,主家老李正蹲在門檻上抽煙,看到我這副模樣,嚇得煙都掉了,連忙上來攙扶:“張師傅!您…您這是咋了?!快!快進屋!”
我擺擺手,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嗬嗬聲,幾乎說不出話,隻示意他彆管我。在老李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我幾乎是爬著,挪進了那間陰冷的偏房,反手插上了門閂。
世界終於隔絕在外。
我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冰冷的地上,後背抵著土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肺部撕裂般的疼痛。神魂的劇痛和左腿黑符的冰冷麻痹如同兩股洶湧的惡浪,瘋狂地衝擊著我搖搖欲墜的意識防線。
懷裡那把破舊的油紙傘,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掙紮著,幾乎是憑著本能,將它從懷裡掏出來,橫放在盤起的腿上。冰涼粗糙的傘骨觸碰到皮膚,帶來一絲微弱的清醒。我閉上眼睛,集中全部殘存的心神,甚至顧不上引導那點可憐的道家內息,隻是單純地將手掌緊緊貼在那冰冷堅硬的傘骨上,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嗡……”
傘骨深處,那低沉的、仿佛來自遠古的顫鳴,再次響起!雖然微弱,卻異常清晰!
緊接著,一股比之前更加清晰的暖流,順著掌心猛地湧了回來!這股暖流依舊微弱,如同寒冬裡嗬出的最後一口氣,但在湧入身體的瞬間,如同滾燙的岩漿撞上了萬年玄冰!
滋啦!
神魂上那道沉重的、冰冷的枷鎖猛地一顫!被暖流衝擊的地方,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刺痛感,竟真的如同冰雪消融般,被強行驅散了一小塊!雖然隻是極其微小的一塊,範圍不過指甲蓋大小,但那瞬間的解脫感和暖意,卻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給了我堅持下去的力量!
更讓我心頭劇震的是,這股從傘骨反哺回來的暖流,竟然……似乎對左小腿上那道如同活物的黑符,也產生了一絲微弱的克製作用!
當暖流流過左腿經脈時,那原本瘋狂向上蔓延的冰冷麻痹感,竟然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停滯!仿佛那貪婪吞噬生機的黑蛇,遇到了某種令它忌憚的氣息,動作遲緩了一瞬!雖然隻有一瞬,隨即那黑符便如同被激怒般,纏繞得更緊,冰針紮刺的痛楚更加劇烈,但這短暫的停滯,足以證明這傘……真的能克製這詭異的東西!
劉阿婆!這傘……絕非凡物!
狂喜和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無邊的痛苦黑暗中燃起。我顧不上探究這傘的來曆,貪婪地汲取著這唯一的暖源。手掌死死貼在傘骨上,身體因為劇痛和虛弱而微微顫抖,每一次傘骨的嗡鳴和暖流的反哺,都讓我瀕臨崩潰的意識稍稍回籠一絲。
就這樣,在無邊的痛苦與這微弱暖意的拉鋸戰中,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的天光由灰白轉向暗淡,暮色四合。李家院子裡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隱約的說話聲,但都被我隔絕在意識之外。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神魂的劇痛在傘的持續暖意衝刷下,終於稍稍平複了一些,雖然依舊沉重冰冷,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樣撕心裂肺。左腿的黑符也暫時被壓製在膝蓋以下,那冰冷的麻痹感雖然依舊清晰,但蔓延的勢頭似乎被遏製住了。
我終於有了一絲喘息之機,疲憊地睜開眼。汗水早已流乾,嘴唇乾裂,喉嚨裡如同火燒。但神智總算清醒了不少。
懷裡這把破舊的油紙傘,此刻在我眼中,已不再是破爛,而是散發著神秘微光的寶物。它冰涼,破舊,傘麵布滿汙漬和裂痕,傘骨粗糙,在我最絕望的時刻,給了我一線生機。
劉阿婆……她把這傘給我,絕非偶然。她看穿了我背上的鬼命債,甚至……可能也預料到了這“黑符纏腿”的凶險?她到底是什麼人?這把傘又是什麼來曆?
無數的疑問再次翻湧。但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當務之急,是牛角村這潭越來越渾的水!
縣誌秘聞裡的紅袍老道和雷劈古棺……周寡婦棺材裂口處驚鴻一瞥的焦黃油紙……後山無碑老墳的墳頭童子煞……以及小腿上這道來曆不明、陰毒無比的黑符……
這些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無形的線隱隱串聯。而串聯的核心……似乎都指向一個地方!
我猛地想起昨夜在周寡婦墳地開棺遷墳時,在那股衝天怨氣中,隱約感受到的一絲極其隱晦的陰冷窺伺感!還有處理完豔屍後,神魂枷鎖初成時,那種被無形之物盯上的寒意!
當時以為是被墳頭童子煞吸引,但現在看來……那感覺的源頭,似乎更深!更沉!
是那座無碑老墳本身?還是……老墳下麵的東西?!
王德貴白天帶人去平墳撒灰淋雞血,隻是處理了表麵的“煞”,那東西真正的根源,恐怕還在下麵!昨夜童子煞鑽回墳裡,劉阿婆也隻是暫時逼退了它,並未真正解決!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腦海——地脈節點!
養屍地也好,墳頭童子煞也罷,其形成往往與特殊的地脈格局有關!牛角村後山那座無碑老墳的位置,極有可能是一個天然或人為形成的陰煞地脈節點!周寡婦母子怨氣的淤積隻是誘因,真正提供“養料”的,是那處節點!那紅袍老道古棺裡的焦黃油紙出現在周寡婦棺中,會不會也是因為……那處地脈節點?
必須去看看!趁現在神魂稍穩,又有油紙傘在手!
這個念頭一起,再也無法遏製。小腿上的黑符似乎感應到我的想法,冰冷地纏繞著,發出無聲的警告。但我顧不上了。牛角村的禍根不除,我背著這身債,恐怕也走不出這座大山!
我掙紮著爬起來,忍著左腿的僵硬和麻痹感,將那把救命的油紙傘緊緊抱在懷裡。冰冷的傘骨貼著胸口,帶來一絲微弱卻堅定的支撐感。
推開偏房的門,天已經完全黑了。山村的夜,黑得純粹,隻有零星的燈火點綴。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清氣,也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墳土陰寒。
我沒有驚動主家,悄無聲息地出了院子,融入濃重的夜色。憑著記憶,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後山那座白天剛剛被平掉的無碑老墳摸去。
夜風穿過山林,發出嗚嗚的怪響,如同鬼哭。腳下的路濕滑泥濘,左腿的僵硬感讓行走變得異常艱難,每一步都像是在拖著半截凍僵的屍體。神魂上的枷鎖隨著我的行動又開始隱隱作痛,耳邊的低語鬼哭也再次響起,隻是被懷裡油紙傘那微弱的冰涼氣息壓製著,沒那麼猖狂。
越靠近後山,那股子陰寒的氣息就越發濃重。白天撒下的生石灰在夜色下呈現出一種慘淡的灰白色,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石灰味和尚未散儘的、帶著腥氣的公雞血味道。然而,在這濃烈的“辟邪”氣味之下,卻頑固地透出一股更深沉的、來自地底的陰冷和……死寂。
就是這裡了。
白天被平整過的墳地,此刻像一塊醜陋的傷疤,裸露在月光下(雲層稀薄,透下些許慘白月光)。石灰粉覆蓋的地麵,在月光下白得刺眼。王德貴他們活乾得還算細致,墳頭被徹底鏟平,土夯得結實,雞冠血淋過的地方,泥土呈現出一種暗紅的色澤。
我站在石灰圈邊緣,懷裡的油紙傘似乎感應到此地的氣息,傘骨深處那低沉的嗡鳴變得清晰了一些,握在手中,傳來細微的震顫感。
就是這裡……那股隱晦的窺伺感……源頭就在這裡的地下!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石灰和血腥味灌入肺中。強忍著神魂和左腿的不適,我抱著傘,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那片撒滿生石灰的平地。
腳踩在生石灰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很奇怪,明明是剛撒下不久的石灰,踩上去卻感覺不到多少灼熱,反而透著一股子陰冷的濕氣,仿佛下麵的泥土依舊冰寒刺骨。
我繞著被平整過的區域緩緩走著,每一步都凝神感應。懷裡的油紙傘成了最好的探針,它傘骨的嗡鳴和反饋的暖意,正隨著我的位置移動而出現微妙的變化!
當我走到白天童子煞消失的那個位置附近時——那裡正是原來墳頭正前方的位置,地上還有一個淺淺的泥印子——懷中的油紙傘猛地一震!
“嗡——!”
比之前強烈數倍的顫鳴聲驟然響起!仿佛傘骨內部有什麼東西被驚醒了!與此同時,一股遠比之前洶湧的暖流猛地從傘骨湧出,順著我的手臂衝入體內!
這股暖流來得太猛太急!神魂上那道沉重的枷鎖被狠狠一衝,發出“滋啦”一聲仿佛烙鐵入水的異響!劇痛瞬間襲來!但更強烈的,是那暖流對枷鎖陰寒之氣的猛烈衝刷帶來的、短暫的、前所未有的輕鬆感!
然而,還沒等我體會這短暫的輕鬆——
“嘶嘶嘶——!”
左小腿上那道冰冷的黑符,仿佛受到了致命的挑釁,驟然爆發出刺耳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摩擦聲!一股難以想象的、狂暴的陰寒邪氣,如同決堤的冰河,猛地從那圈黑符中爆發出來!沿著我的腿骨經脈,瘋狂地向上反衝!目標直指那股從油紙傘湧入的暖流!
兩股性質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我體內狹路相逢!
轟!
無聲的爆炸在我身體內部發生!
我隻覺得眼前猛地一黑!仿佛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胸口!喉頭一甜,一股腥熱的液體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
“噗!”
一口暗紅色的血霧噴在慘白的石灰地上,觸目驚心!
神魂劇震!仿佛要被撕裂!左腿瞬間失去了所有知覺,隻剩下那黑符爆發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極致寒冷,瘋狂地吞噬著一切!油紙傘傳來的暖流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陰寒死死壓製、節節敗退!
更恐怖的是,就在我噴血的瞬間——
腳下那片撒滿石灰的土地,以那個殘留的泥印子為中心,方圓三尺之內,所有的生石灰粉,竟然……無聲無息地……塌陷了下去!
不是物理的塌陷!而是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瞬間……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露出了下麵……漆黑如墨、冰冷粘稠的……泥土!
一股比之前濃烈百倍、純粹到令人靈魂凍結的陰寒死寂之氣,如同沉睡的凶獸張開了巨口,猛地從那片裸露的漆黑泥土中噴湧而出!
這股氣息之純粹、之陰冷、之沉重,遠超周寡婦的怨氣,也遠超那墳頭童子煞的凶戾!它帶著一種源自地脈深處的、亙古的荒蕪與死寂,瞬間將我籠罩!
懷裡的油紙傘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高亢而尖銳的嗡鳴!傘骨劇烈震顫,仿佛在發出最強烈的警告!
而我神魂上那道鬼命債的枷鎖,在這股純粹陰寒死寂的氣息衝擊下,竟如同遇到了天敵,瘋狂地收緊、顫抖,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那感覺,不再是單純的刺痛,而是……恐懼!一種源自靈魂本能的、對更高層次存在的……恐懼!
“聻……” 一個冰冷到骨髓裡的字眼,不受控製地,從我染血的齒縫間,艱難地擠了出來。
這牛角村後山地脈節點下麵……淤積孕育的……不是普通的陰煞怨氣!
而是……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