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 深秋,贛北牛角村
我叫張守一。這名字聽著挺唬人,像什麼得道高人,其實呢?龍虎山外門記名弟子,說白了,就是掛了個名,沒學到什麼真傳大道。如今嘛,在贛北、湘西這些山溝溝裡刨食,乾的營生說出來都嫌晦氣——土木工程師。拾骨遷墳,平凶化煞,跟死人骨頭、怨氣邪祟打交道。
這行當,擱在舊時候叫“仵作行”的偏門,現在?狗都嫌。為啥乾這個?嗬,說來話長,也簡單。當年在山上,天賦平平,性子又犟,不懂討好師傅師兄,學藝不精,眼看大道無望,總不能真在山上掃一輩子地吧?家裡老娘等著米下鍋呢。心一橫,卷了鋪蓋下了山。下了山才知道,這世道,太平年月是不打仗了,可人心的溝壑、祖輩埋下的孽債,比亂世的刀兵還凶險,催生出的邪乎玩意兒一點不少。正經道觀寺廟嫌臟嫌累嫌油水少的活兒,最後都落到我們這些野路子的“土木工程師頭上。掙的是死人錢,背的是活人債,半截身子埋在土裡,半截身子懸在因果線上,指不定哪天就被哪口怨氣給吞了。
可有什麼辦法?總得活著。這碗飯,吃得就是膽氣、手藝,還有……命硬。
就像眼下。
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砸在臨時搭的油氈布棚子上,劈裡啪啦,吵得人心煩。空氣裡那股子味兒,混著土腥、朽木,還有一股子甜膩膩的鐵鏽臭——陳年老屍骨混著爛泥的專屬氣味,直往鼻子裡鑽。我蹲在墳坑邊,嘴裡那根“紅梅”早被雨水澆滅了芯子,隻剩下點濕漉漉的苦味。煤油燈那點昏黃的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在我這張被山風野雨早吹出褶子的臉上晃悠。
“張師傅,您看……這、這可咋整啊?”村長王德貴縮在我旁邊,破傘根本擋不住這斜掃進來的雨,半邊身子濕透,聲音抖得跟篩糠似的。他後頭倆村裡派來的壯實後生,臉白得跟紙糊的,眼神飄忽,壓根不敢往那黑洞洞的墳坑裡瞄。
我沒立刻答話,伸手從坑邊摳了一小撮濕泥,撚開,湊到鼻子底下。那味道更衝了,還帶著一股子陰寒的腥氣。指腹間,幾縷烏黑油亮、異常柔韌的頭發絲纏在泥裡。
“養屍地,”我把那泥彈掉,聲音啞得像砂輪磨鐵,“青絲覆膝,錯不了。”
“啥……啥絲?”王德貴沒聽清,或者說,不敢聽清。
我懶得解釋,下巴朝坑底努了努。借著那點飄搖的燈光,坑底深處,朽爛的棺材板縫隙裡,大團大團烏黑的頭發糾纏著,像有生命一樣盤踞著,尤其膝蓋往下那一片,厚厚實實蓋了一層,跟鋪了層黑絨毯子似的。棺材周圍一圈泥,暗紅暗紅的,像被血浸透又乾涸了無數次。
王德貴臉都綠了:“張師傅!您可得救命啊!這周家寡婦死了快十年了!當初埋的時候屁事沒有!可上個月老李家那混小子放牛,把這墳頭踩塌了一角,邪乎事兒就來了!先是牛死了,眼珠子瞪得老大;接著王麻子家一窩豬崽,全僵了!這兩天更嚇人,夜裡總聽見女人哭,細細的,就在這山坳裡轉悠……村裡人都快嚇瘋了!”
我盯著坑底那團濃密的黑發,心裡沉甸甸的。養屍地,要麼天生極陰煞穴,要麼就是死者怨氣衝天,加上葬法不對頭,硬生生把一口怨氣壓在地底,年深日久,屍身不腐反生異變。這周寡婦,聽說是難產死的,一屍兩命,男人早沒了,娘家也沒人,草席一卷就埋了。十年怨氣淤在這牛角山的背陰窪子裡,雨水一衝破了封土,煞氣泄出來,不出事才叫見鬼。
看這“青絲覆膝”的架勢,“豔屍”已成氣候。今晚必須起棺遷走,一把火燒乾淨。否則等它吸足了地氣月華爬出來,牛角村怕是要變成第二個亂葬崗。
“清場。”我吐出倆字,語氣沒得商量,“留這倆後生搭手,其他人,退百步,背過身。雞叫頭遍前,聽見啥動靜都不準回頭,不準吭聲!”
王德貴如蒙大赦,連滾爬爬招呼著遠處探頭探腦的村民趕緊撤。雨幕裡,就剩我和倆抖成鵪鶉的後生。
“燈掛穩。”我吩咐。一個後生哆嗦著把煤油燈掛上棚架。另一個遞過來鐵鍬。
我沒接,從腳邊那個印著“尿素”字樣的化肥袋裡,掏出黃表紙、朱砂罐、禿毛筆。蹲下身,也不管泥濘,借著光,屏氣凝神,筆走龍蛇。三道鎮煞符一氣嗬成,符籙線條帶著一股沉甸甸的力道,勉強壓住我心頭的煩躁。這手藝,是當年在山上打雜時,偷看內門師兄畫符偷學的皮毛,也就這點拿得出手了。
“你,”我指著稍微鎮定點的那個,“把這三道符,按天地人三才位,貼新坑壁上,離底三尺,快!”
那後生捏著符紙,深一腳淺一腳繞著坑邊貼去了。
我深吸一口帶著屍臭和雨腥的冷氣,帶著剩下那個後生,跳下墳坑。冰涼的泥水“嘩”一下沒過腳踝,寒氣直往骨頭縫裡鑽。走到那口半露的薄皮棺材前,濃密的黑發幾乎把棺材填滿了,勾勒出一個扭曲的人形,膝蓋以下尤其厚實。
一股陰冷、怨毒,還夾雜著詭異甜香的氣息,猛地從棺材縫隙裡撲出來!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紮進皮肉,直透骨髓!旁邊的後生“咯”一聲,牙齒磕得山響,眼珠子都直了。
“搭手,撬蓋!”我低吼一聲,把撬棍塞進棺蓋縫裡。那後生幾乎是閉著眼,使出吃奶的力氣。
“嘎吱——嘣!”
朽爛的棺釘斷了。棺蓋被猛地掀開一角!
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混合著甜膩的屍香,像一記重拳砸在臉上!煤油燈光下,棺材裡的景象露了出來。
一具女屍。皮肉緊貼著骨頭,泛著死氣的青灰色,竟沒爛透。最紮眼的是那頭發,烏黑油亮,長得邪乎,鋪滿了棺材,在膝蓋和小腿上堆得老高。雙手交疊在小腹,指甲彎彎曲曲,黑得發亮。臉上蓋著厚厚的黑發,看不清模樣,但那股子滔天的怨恨和不甘,像粘稠的墨汁,從發絲縫裡洶湧而出,死死纏住人的心神!
“呃啊……”旁邊的後生喉嚨裡擠出半聲怪響,眼白一翻,直挺挺就栽倒在泥水裡,被活活衝暈了。
我腦子也“嗡”一下,像挨了記悶棍,眼前發黑,胸口翻江倒海。狠心一咬舌尖,劇痛和滿嘴腥鹹讓我瞬間清醒!左手閃電般摸出三枚磨得鋥亮的乾隆通寶,嘴裡飛快念著《淨心咒》,右手一抖,銅錢“叮叮叮”三聲脆響,精準地落在女屍額頭、心口、小腹!
洶湧的怨氣猛地一滯,像被無形的釘子釘住!
就是現在!
遷墳最要命的就是開棺這一下,屍見天光,怨氣衝天。按規矩,得立刻用浸透公雞血和朱砂的厚布裹屍,隔絕地氣,抬走燒掉。可幫手暈了一個,棺裡的東西被銅錢釘著,還在瘋狂掙紮。靠我一個人,想在天亮前弄完?做夢!
冷汗混著雨水,順著我額角往下淌。心一橫,管不了那麼多了!
手伸進化肥袋最底層,摸出一個油紙包。剝開,露出一塊巴掌大、觸手冰涼滑膩的黑色木牌。牌子上用暗紅得像乾涸血的顏料,刻著一個扭曲掙紮的小人,旁邊是幾行細如蚊足的鬼畫符。
鬼馱人!
龍虎山嚴禁外門弟子碰的邪門外道!用這“鬼契木牌”當媒介,溝通附近的孤魂野鬼,許點香火紙錢,請它們附在紙人草人上,或者直接用鬼力搬東西、扛屍骨。好處是力大無窮不怕煞氣;壞處?嘿,一個不慎,鬼東西反噬起來,輕則倒黴破財,重則小命玩完,甚至……背上還不清的鬼命債!
當年在山上,就是好奇,偷看了幾眼這玩意的粗淺用法,木牌也是機緣巧合從一個快咽氣的老土木工程手裡得來的,一直壓箱底當個念想,從沒敢用過。今天,算是逼上梁山了!
沒工夫猶豫!右手拇指在嘴裡使勁一咬,擠出滾燙的指尖精血,狠狠按在木牌上那掙紮小人的眉心!
“敕令!四方遊魂,聽吾號令!助吾移棺,香火供奉,速速應承!”
精血瞬間滲入木牌,暗紅的符文“嗡”地一下亮起幽幽紅光!一股子陰冷刺骨的風平地卷起,吹得煤油燈的火苗瘋狂亂竄,眼看就要滅!溫度驟降,雨水打臉上跟冰刀子似的。
坑外遠遠避著的村民那邊傳來一陣騷動,又被王德貴壓了下去。
坑底的泥水麵上,“咕嘟咕嘟”冒出冰冷的氣泡。三個模糊的、半透明的灰影子,像水裡的倒影,晃晃悠悠從泥水裡浮現出來。濕冷、陰鬱、貪婪的氣息撲麵而來。打頭那個影子最凝實,臉上還掛著諂媚又瘮人的笑。
強忍著神魂被陰氣侵蝕的惡心感,我把木牌對準棺材:“契約已成!起棺!”
三個鬼影飄過去,霧氣般的手爪一搭。沉重的棺材連同裡麵那具“豔屍”,竟無聲無息地漂浮起來!渾濁的泥水詭異地避開它們。
成了!我心頭稍定,立刻指揮:“移新穴!”
鬼影托著棺材,穩穩飄向旁邊預備好的新坑。我緊跟在後,手裡扣著幾張備用鎮煞符,渾身繃緊。
棺材順利落入新穴。我抖開浸透雞血的厚白布,準備蓋棺。
異變陡生!
那個最凝實、一臉諂笑的鬼影(老周),貪婪的目光猛地從我腰間的化肥袋上掃過——那裡麵是給它們的供奉。契約是移棺完才給。我這會兒要蓋棺,騰不出手。
它眼中紅光暴漲!竟猛地放棄棺材一角,化作一道灰影,直撲我的腰包!
“操!”我頭皮炸開!
棺材瞬間失衡!
“嘩啦——哢嚓!”
棺材重重砸在新穴邊緣!腐朽的棺材板應聲裂開個大口子!
一隻覆蓋著厚厚青絲、指甲扭曲發黑的小腿和腳掌,赫然從裂口滑了出來!暴露在冰冷的雨水裡!
“嗚——!”
一股比之前恐怖百倍的怨毒尖嘯,如同實質的衝擊波,從棺材裡轟然爆發!貼在坑壁的三道鎮煞符“噗噗噗”瞬間自燃成灰!釘在女屍身上的三枚銅錢劇烈震顫,嗡鳴刺耳!
撲向我的老周鬼影首當其衝!那諂笑的臉瞬間扭曲變形,發出無聲的慘嚎,魂體嗤嗤作響,冒出濃煙,眨眼就稀薄得快散了!
契約反噬!它要魂飛魄散!
我眼珠子都紅了!撒手去救它?棺材裡的東西立馬就能爬出來,全村人都得死!
電光火石!沒得選!保活人!
左手死死按住腰包,右手閃電般抽出一張空白黃符,蘸著嘴角咬破舌尖殘留的血,以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淩空畫出一道血符!
“鎮!”
血符帶著我拚命的狠勁,狠狠拍向那條滑出來的青絲小腿!
同時,我對著那快散架的老周鬼影厲聲嘶吼:“老周!契約未完!歸位!!”
那聲音蘊含精血意誌,震得老周魂體一滯。它眼中是極度的恐懼和不甘,本能抗拒棺材裡的怨氣,但契約的束縛力更強!它發出一聲無聲的絕望咆哮,終究化作一道黯淡灰影,硬著頭皮撲回歪斜的棺材,用儘最後力氣去扶!
“噗!”
就在它重新接觸棺材的瞬間,棺材裡爆發的怨氣找到了宣泄口,瘋狂湧向它!我拍出的血符也烙在豔屍腿上,“嗤嗤”作響!
老周成了夾在中間的炮灰!
豔屍的怨氣、我的血符之力、它自身強行催動鬼力的反噬,三重力量在它魂體內轟然碰撞!
一聲細微卻凍結靈魂的“啵”聲響起。
老周那張諂媚又絕望的鬼臉,像被戳破的水泡,瞬間定格、放大,然後徹底湮滅,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淒風冷雨中。
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我渾身劇震,如遭萬鈞重錘!一股冰冷、沉重、帶著無儘怨毒的無形枷鎖,憑空而生,死死套在我的神魂之上!耳邊仿佛有億萬冤魂在哭嚎,又像有冰冷的毒蛇纏上脖子,窒息感瞬間攫住了我。
第一條鬼命債!背上了!
與此同時,豔屍被血符擊中的小腿猛地縮回,怨氣因老周的湮滅宣泄掉一部分,加上另兩個鬼影的拚命托舉,棺材終於被重新擺正,落入新穴。
“封棺!!”我強忍著神魂撕裂般的劇痛和那沉重如山的枷鎖感,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對著那個剛剛被衝醒、目睹一切嚇得屎尿齊流的後生咆哮。
兩人連滾爬爬,手忙腳亂地把浸透雞血的白布蓋上棺材,叮叮當當釘死棺材蓋。我把剩下的鎮煞符、驅邪符不要錢似的往上貼。
做完這一切,我像被抽乾了骨頭,癱坐在冰冷的泥水裡,大口喘氣,肺裡火燒火燎。神魂上的枷鎖沉甸甸地壓著,耳邊那若有若無的哀嚎揮之不去。另一個後生癱在泥裡,麵無人色。
雨還在下。遠處村落,傳來第一聲微弱又固執的雞鳴。
天,快亮了。
我掙紮著爬起來,看著新穴裡被符布裹得嚴嚴實實的棺材,又看了看老周消失的地方,嘴裡發苦。彎腰,從泥水裡撈起那塊已經黯淡無光、甚至多了道細微裂痕的鬼契木牌。入手冰冷刺骨。
目光下意識掃過棺材裂口。剛才混亂沒注意,此刻借著微光,棺材板內壁靠近屍身胸口的位置,似乎貼著一小片……焦黃油紙?上麵有模糊扭曲的紋路。
心念剛動。
“張…張師傅!好了嗎?”王德貴小心翼翼的聲音遠遠傳來。
我迅速收回目光,把木牌和那點疑惑一起揣進懷裡,用沾滿泥的手抹了把臉:“好了。填土。記住,七天,每天黃昏,燒三斤紙錢。墳上的布和符,三年彆動。” 頓了頓,聲音更低沉,“還有,告訴村裡人……夜裡,彆靠近後山那座沒碑的老墳。”
說完,不再看那新起的土包,深一腳淺一腳走出泥濘的墳地。濕透的褲腿黏在腿上,冰冷刺骨。那枷鎖帶來的寒意,正順著脊椎,絲絲縷縷往下爬。
腳踝上,像是纏上了一道無形的、冰冷的符。
這土木工程師的飯,真他娘的是拿命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