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長公主聽得一怔。
一旁的魯陽公主笑起來,看熱鬨不嫌事大,“晉陽啊晉陽,這是在嘲諷你不配為母呢。”
“你瞧瞧,人家小姑娘都能看明白的事,偏你這麼一大把年紀還在這裡鑽牛角尖,羞不羞?”
魯陽公主說話的語氣完全和昌平郡主一樣。
真該說她們不愧是母女倆。
這說話和拱火的方式簡直一模一樣。
崔窈寧仿佛沒有聽到,安靜坐著。
晉陽長公主深深看她一眼,出乎意料地沒生氣,隻問了一句:“你不覺得裴宴書是個怪物?”
崔窈寧眸色一頓,臉上的溫和褪去了幾分,抬起頭直視晉陽長公主:“為何會這麼覺得?”
少女嗓音輕輕的,卻含著不容人置喙的堅定,“不通情感又不是什麼大事,誰生來就懂呢?”
“不知殿下是否聽說過狼孩的故事,如果將一個孩子丟至一個陌生的地方,什麼都不教導他,他慢慢地自然會逐漸長成旁人口中的怪物。”
“在妾看來,沒有什麼怪物一說,一個孩子年幼時,什麼都不懂的時候,正應該被人引導。”
“幼時不哭不鬨,不正說明了他的乖巧嗎?”
“妾隻知道,妾年幼時哭鬨不止,為此讓母親好生傷神,直到漸漸大了才好一點,殿下那麼早就擁有這樣懂事的孩子,該覺得慰貼才是。”
少女的嗓音像林間的潺潺流水,溫柔又平靜,被她這麼一說,那些事好像完全變了一個樣。
晉陽長公主聽得完全愣住了。
她從來沒想過還可以這樣理解。
如果依照這個思路這樣想,裴宴書確實很省心,他年幼時就不哭不鬨,躺在那裡可以待一整天,再大一點,彆的孩子都會在外惹是生非,他已經早早開始學四書五經,琴棋書畫等等。
晉陽長公主那時候隻當這個兒子是個怪物。
打,不知道怕。
罵,不知道恨。
無論用多難聽的言語刺他,他都不知道傷心,再見她時,仍然會恭敬地喚她一聲:“母親”。
晉陽長公主從前見著隻覺得無力,好似自己做得再多他都沒有一絲動容,可現下反過來一想,是不是這個孩子生來就純孝懂事呢?
他比旁人更爭氣。
他也比旁人更會念書,更天資聰穎。
現下想想,會不會神童本就不同於尋常人呢?
晉陽長公主不敢繼續深究下去。
她怕再繼續想下去,從前的事都成了她的錯,她一直怪他是個怪物,什麼都不懂,卻忘記了一點,她好像什麼都沒教過他,他能懂什麼?
晉陽長公主閉上了眼,壓住心頭的煩躁。
魯陽公主和她認識了這麼多年,隻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抿著茶喝了口並未出聲。
她雖然看熱鬨不嫌事大,可卻極懂分寸。
魯陽公主嘴欠了這麼多年,還沒有被人收拾,正是因為她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她知道,晉陽啊這是被人說動了才會如此。
這個小姑娘好利的一張嘴。
她沒有說難聽的話,也沒有什麼憤怒的情緒,就是這樣冷靜的像晉陽剛才說話一樣的態度,從容平靜地將自己的想法一點點反駁給她聽。
晉陽對兒子的態度對皇室而言不算秘聞。
裴宴書年幼時的遭遇確實十分可憐,可誰讓他的母親是晉陽長公主呢,有這樣一個受儘萬千寵愛的母親,他這個兒子自然就要吃點苦頭。
等回過神後,他又長大了。
這麼多年也沒誰照看過他的情緒如何。
誰想到如今在一個小姑娘口中這樣維護的話。
晉陽原先還在擔心,她會不會受不了然後傷害裴宴書,現在算是可以徹底放下心了,真不愧是他自己挑的妻子,聽說還是他自己求了安平大長公主,這一下可真是再好不過的姻緣了。
魯陽公主在心頭感歎了一句。
許久,晉陽長公主開口:“興許你說得對。”
她一手掌著額頭,一手緊緊攥著,華貴美麗的臉上多了幾分她這個身份本不應該有的惘然。
“這麼多年是本宮忽視了他。”
“這一點是本宮的錯,本宮自然會認,隻是你——”
晉陽長公主的目光淩厲起來,盯著崔窈寧問:“你真的能做到一直忍受他的冷漠和無情嗎?”
“興許你說的對,裴宴書可以被教好,可是這麼多年已經錯過了最好教導他的機會,如今的他性子已經定了下來,你確定能一直忍受嗎?”
教會一個人“愛”實在是很漫長的事情。
晉陽長公主這個母親尚且做不到,她更不相信,這世間還有旁人比她更有那個耐心去教他。
少女並沒有絲毫被質疑的生氣,她生得美,笑起來也帶著優渥從容的驕傲,“您該相信您的兒子才是,他才是那個包容我許多的人。”
確實教會一個人“愛”很難很難。
可是,裴宴書已經一個人朝著她走了很多年,她要做的,僅僅握住他的手,朝他走去而已。
這樣簡單容易的事她怎麼還能令他失望呢?
裴宴書不是怪物。
他隻是和旁人相比,多了那麼一點不幸而已,在十歲那年,才有個小姑娘教會他喜怒哀樂。
晉陽長公主沉默下去。
她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可能夠聽得出崔窈寧語氣的維護,她沒有像旁人一樣介懷這一點,做她的兒媳,滿足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
須臾,晉陽長公主思緒回籠,讓女官將送崔窈寧的見麵禮遞給她,便擺擺手令人送她回去。
崔窈寧神色自若,起身朝兩人行了禮出去。
快至湖心亭,崔窈寧請女官留步。
為首的女官依言照做,朝她行禮後轉身回去複命。
崔窈寧平靜地從她們身上收回視線,抬步往湖心亭去,遠遠的就看見裴宴書一個人坐在那。
白紗被風吹得揚起,露出他清冷迭麗的麵容。
似乎察覺到被注視,他抬頭看來,神色極冷,可見到是她,那雙眼卻彎了彎,多了些溫度。
崔窈寧看得無端難過起來,提快了步伐,朝著他跑去,翩躚的裙角像鵝黃的芍藥一般綻放,她張開雙手大聲喚他,“裴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