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俞津楊回家從書包裡拿出剛發回來的卷子。他午休不在,去開中隊長會議,高典說卷子是李映橋給他領回來的。
他看著這張打濕後被曬得蓬蓬乾、又好像被人揉過的皺巴巴的卷子,陷入了沉思。
俞人傑此時正人模狗樣地拎著倆小杠鈴從他房間門口經過,見他一動不動,探過腦袋來叫了聲:“兒子,想什麼呢?”
俞津楊回過神,茫茫然地看著他老爹:“你最近沒惹她吧?”
“我惹個毛線,”俞人傑用腳指頭想都知道這個“她”是誰,“老子最近老老實實上班好吧。”
“我作證!你爸最近上下班都很準時到家,沒出去惹事生非,”唐湘女士難得幫他說話,邊低頭抹著護甲油,邊好奇八卦地問,“你和李映橋又吵架了?”
俞津楊扭開頭,繼續寫作業,聲音哼唧:“才沒有。”
唐湘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抻著手看自己塗沒塗勻,笑了笑,繼續說道:“你們老師到底什麼時候換座位呀,看給我兒子愁的。不過我覺得,其實李映橋挺可愛的,她每天幫她媽媽看店,還幫隔壁的春珍奶奶拉卷簾門,倒垃圾。一天天用不完的精力。”
俞人傑立馬放下杠鈴說:“這就叫可愛的話,那咱兒子可愛得可以叫地主了!至少是超級加倍——”
“……”
俞人傑沒再往下說,因為倆都在瞪他。
唐湘把護甲油往敞著的抽屜裡一丟,接著說:“阿楊,現在是可愛,長大就不行了,你說什麼也得往一米八竄竄,過幾天媽媽帶你去醫院做個骨骼檢查,實在不行該打激素還得打。不然每次去學校接你,媽媽都輸在起跑線上。”
“沒事,等他高中肯定比現在高。”俞人傑倒是倍自信地說。與其說自信,不如說是躺平了,接受了。
“廢話,他現在一米四都不到。高中一米四你覺得夠嗎?”唐湘翻了個白眼。
“那不成,那不成——‘大郎’了。”
唐湘緊跟著上下掃了眼俞人傑:“你在這個年紀是多高?”
俞人傑:“咱那時候誰管身高,能吃飽就不錯了。要不是我弟是個飯簍子,怎麼喂都喂不飽,我估計我還能再竄個5吧。”
唐湘:“……”
俞津楊不想聽他倆討論自己的身高,索性把頭埋進書桌板裡,悶聲說:“你彆來接我,就過條馬路的事兒,我自己能走回來。”
唐湘突然想到之前菜場碰見的妙嘉媽媽,於是走過去摸摸兒子的腦袋問:“阿楊,你想不想學街舞?”
俞津楊學街舞是為了長高,李映橋學唱歌是為了造福人類,她自己這麼覺得。小畫城門口有家音像店,她一放學不再跟猴似的竄回家,而是蹲在音響店門口聽歌,然後用媽媽給她的早餐錢,每天少吃一個包子,小半月時間她就可以買盒磁帶。
那時候流行歌手太多,她挑不過來,周傑倫已經紅遍大江南北,她決定就跟他學!因為他最紅!她要在明年的元旦晚會上大展身手。
這天放學,小畫城的夕陽依舊綴在山尖尖,餘溫籠罩著整個郊外。
小畫城四年級二班的小朋友們終於到了激動人心的換座位時刻,李映橋剛要準備轉過去和俞津楊做一個真情流露的告彆,眼見對方已經把東西收拾得乾乾淨淨,迫不及待去迎接他的新同桌。
李映橋立馬拉下臉來瞪著他,狠狠地,在老師說大家坐好,下麵宣讀新座位次序。
她跟上了發條似的,人是轉回去,兩隻手也自動自發地乖乖疊放在胸前的桌板上,但眼睛還是狠狠乜斜著瞪俞津楊。
俞津楊不理她,全當作沒看見。
李映橋拿胳膊肘用力捅他,眼睛還是鍥而不舍地斜著瞪他,仿佛要將他瞪穿。
俞津楊這兩天練街舞練得渾身上下酸疼,被她這麼一捅,胸口更是一陣鈍痛,他倒抽著嘶了聲,最後忍無可忍地看著她說:“彆吵了,行嗎?”
李映橋聽出來了,“你煩我?”
他沒說話,抿著嘴轉回頭,看向講台上的梁梅。教養讓他無法說出太絕情的話,但此時無聲勝有聲,李映橋當然也不在乎,他討不討厭自己。
小屁孩。
在她的眼裡,俞津楊個頭比她小這麼多,大象怎麼會在乎螞蟻衝它吐口水呢。
“俞喵喵,以後你要是還被五年級那個大個頭欺負了,也彆來找我。”李映橋哼唧一聲說,“沒良心的小貓咪。”
“李映橋,”他轉過頭看她,“你有想過要上什麼初中嗎?以你現在的成績,是考不上實驗中學的。難道你想去仙城二中嗎?”
豐潭的教育資源很落後,畢竟一個鑲嵌在地圖邊沿的犄角旮旯的小鎮,除了風景秀麗、空氣清新之外,沒什麼可讓人惦記的。大多數的學校建立都是為了義務教育,沒有任何教育資源的傾斜,全縣唯獨就兩所重點學校——實驗中學(初中)和豐潭中學(高中),除此之外的二中、三中基本上就是讓孩子們完成九年義務教育。
俞津楊顯然是鉚足了勁要上潭中的。但潭中是整個南來市唯一一所省重點,上潭中,不光要跟本地生打得頭破血流,另外十三個縣區的學生也全都削尖腦袋往潭中擠。而小畫城目前還沒有過考上潭中的學生,一個都沒有。
李映橋從來沒有想過要上潭中這件事,李姝莉女士從不拿成績要求她,隻要求她快樂健康的成長。
她輕飄飄地斜了俞津楊一眼,不屑道:“要你管啊,先管好你自己的小鳥吧,上課再想上廁所,沒人幫你舉手咯!”
俞喵喵臉皮這麼薄,不跟她同桌以後看他怎麼辦。
俞津楊:“…………”
他發誓,再跟她說一個字,他舌頭直接割掉。
李映橋因為個子高,和同在國旗班的高典分到一桌,仍舊在最後一排。俞津楊則和同樣個子不高的鄭妙嘉坐到一桌,挪到第一排。梁梅似乎並不想把小畫城這幾個孩子正式混入集體中,連座位都是對對碰。鄭妙嘉是和李映橋截然相反的性子,她說話總是輕聲細氣的,有時候俞津楊都聽不清她說什麼,要特彆集中注意力才能聽清她說話。
“橋橋晚上要去闖瘋子港,你知道嗎?”鄭妙嘉捂著嘴同他說。
瘋子港是小畫城最深處一條街,幽暗、僻靜。青石板的路縫裡滲著河腥氣,陰冷潮濕的青苔爬滿牆根,整條街從路口泛著一股令活人顫栗的鬼氣森森。瘋子港在小畫城大人們嘴裡的作用,就是掛在嘴邊的一句威嚇——“再不好好睡覺讓瘋子港的瘋子把你抓走關起來!”
“她要乾什麼?”俞津楊問。
“前兩天,瘋子港有個瘋子跑出來,在春珍奶奶那搶糖糕,奶奶都被推倒在地上,尾椎骨斷了,這幾天在醫院呢,都是李阿姨給奶奶送的飯。所以,橋橋打算晚上去要錢。”鄭妙嘉滿臉佩服地說,“她可真是我們小畫城的保護神。”
“先說好哦,你彆看我長得這麼高,我是個小朋友哦!在畫城小學上四年級!我有學生證的!你要是敢攻擊我,我媽媽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也不管有沒有用,李映橋對著空蕩蕩的巷子大吼道,“哈!聽見沒有!”
巷子闃寂無聲,落針可聞。
“說!你聽見了!”她又吼哈一聲,也不知道在嚇唬誰,正當她一回頭,看見那個討人嫌的前同桌手裡正提著兩袋垃圾,往這邊的垃圾桶走。
小畫城那時還沒有垃圾分類,所有人的垃圾都往瘋子港這邊的垃圾站丟,爛菜葉子、生鏽電池、鼻涕紙巾全混做堆,任由其腐爛發臭,蒼蠅不小心嗅到都要兩腳發軟,所以這邊也很少有人過來,除了每天定時丟垃圾的人。
李映橋這會子看見俞津楊,那宛如剛立過來準備倒計時的沙漏,她也來不及撥回去了。為了不能在昔日小弟麵前丟了這個臉,她衝著俞津楊冷哼一聲,然後大搖大擺地走進瘋子港。
兩秒後。
“啊——啊——!”
一聲尖叫劃破整個小畫城寂靜的長空,緊跟著巷子裡接二連三地傳來此起彼伏的狗叫聲。
“汪汪汪汪汪!”
然後俞津楊看見坦克同誌又以火箭的速度“嗖”一聲從巷子裡飛奔而出,他那是第一次見識到坦克在絕境中爆發出來的速度,狗完全攆不上她。
嘴裡卻大喊著——
“俞喵喵!!救命啊!!”
她最最最最最怕狗了!
第一次要債失敗,李映橋當然沒有氣餒,第二次她全副武裝,帶上各種手套護膝還有她媽騎電瓶車用的頭盔,以及誘餌——俞喵喵。
“你先進去,我緊隨其後。”李映橋大義凜然地說。
“憑什麼我先進。”俞津楊把手抄進褲兜裡,表示她不進,他也不進。
“緊隨其後聽不懂嗎?你進去我馬上就跟進來。”
俞津楊直截了當地說:“李映橋,我好心好意陪你來,你拿我當肉墊是吧?”
李映橋咦了聲,也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腔調:“怎麼這樣講,怪傷人心的。”
俞津楊剛要說話,李映橋也不裝了,冷颼颼來一句:“你到底進不進?吃硬不吃軟是吧?”
俞津楊:“……我跑得沒你快,被狗咬了怎麼辦。”
李映橋:“打疫苗啊。”
俞津楊幾乎是毫不猶豫,轉身就走。
李映橋“啪”一腳堵在牆上,不讓他走,俞津楊自然也是個硬骨頭。偶爾從垃圾站飄來的腐爛腥臭味,讓兩人時不時忍不住捂一下鼻子,到後來兩人索性捂著鼻子堵著路,誰也不肯退讓。兩人正僵持著,闃寂無聲的巷子裡,傳來了聲響——先是一陣拖鞋趿拉的聲音,然後緊跟著就是一陣窸窸窣窣好像在翻塑料袋的聲音。
兩人悄悄探過腦袋去看——
那蓬頭垢麵的瘋子左手攥著半塊不知道小畫城哪個小朋友過生日剩下的發黴蛋糕,右手捏著一條死掉的金魚,左一口蛋糕,右一口死魚,囫圇吞進肚裡,嘴角還殘餘著斑駁血跡,全身上下幾乎沒一塊好皮,腳趾尖蜷在地上,時不時用大腳趾撓一下腳背。
察覺到倆小朋友的目光後,他猛一下抬頭看過來,愣幾秒後,突然衝他倆咧嘴一笑——黢黑的牙縫裡沾著臟汙的血跡,還卡著金魚的鱗片。
“媽呀!”
嚇得李映橋轉頭就跑。
俞津楊也震驚,但他震驚的是,李映橋跑走片刻後又騰騰騰折返回來,好像拿什麼遺漏的東西一樣,一把抄起他的膝後彎,愣生生把他給打橫抱走了。
俞津楊:“………………”
他生平第一次在腦海裡搜索起臟話。
爺爺個腿的。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個兒!
晚上,李映橋回到雜貨鋪還有些驚魂未定,抱著李姝莉的腰怎麼都不肯撒手,連她做飯都黏著。
李姝莉這幾天又是給學校開冷鏈車,又是要去醫院給春珍奶奶送飯的,忙得也暈頭轉向,沒太把注意力放在女兒身上,心不在焉地哄兩句,就打發她出去看店。
李映橋剛打開電視沒兩分鐘,店裡就來了個客人,西裝革履,打扮很光鮮得體,是小畫城裡很少出現的裝扮,除了俞家叔叔偶爾會這麼穿之外,這裡的中年男人都是背心短褲和拖鞋。男人跟李映橋要了一包煙,也是平時很少有人買的。
李映橋熟練地從貨櫃上找出煙給他,對方衝她溫和一笑:“你媽媽呢?”
李映橋下巴朝倉庫後麵的小廚房一點:“在給我做飯呢。”
男人從錢包裡很利索地找出錢給她,“你上幾年級了?”
“四……”李映橋狐疑地盯著他,“你問這麼多乾嘛?”
男人笑笑,“我還知道你叫李映橋,外號坦克是不是?”
李映橋看著對麵男人周正的五官,心中升起一絲疑慮,她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對麵這個陌生的男人:“你是誰?”
男人突然“噓”了聲,“先彆讓你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