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陽縣寺後衙那間狹小的廨署內,空氣凝滯如鉛。濃烈的草藥氣味混雜著血腥和焦糊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次呼吸上。醫工剛剛離去,留下滿榻狼藉的染血麻布和刺鼻的藥膏。
鄭墨半倚在冰冷的土炕上,後背的撞傷和胸腔的悶痛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隨著每一次心跳在體內攪動。左手中指和無名指被粗糙的麻布緊緊包紮,指骨處傳來的劇痛依舊清晰銳利,每一次輕微的牽扯都讓額角滲出冷汗。田不禮那雙濕滑冰冷、如同毒蛇纏繞般的手,那驟然爆發的陰狠力道,還有那刺入骨髓的“哢嚓”輕響,如同夢魘般在痛楚中反複回放。
證物被奪走了。
那枚嵌著封泥的、至關重要的陶片,被田不禮塞進了袖中。
庫房的大火,張屠的“自縊”,杜家的滅門,馬夫的掩埋……所有的線索,似乎都在那場大火和隨之而來的陰狠搶奪中,化為了真正的灰燼。
鄭墨緩緩抬起那隻劇痛未消的手,指尖在眼前微微顫抖。劇痛提醒著他剛剛發生的、赤裸裸的暴力與陰謀。田不禮那張在濃煙中扭曲的、混合著“關切”與陰鷙的白淨臉龐,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不是幕後黑手。他隻是一個被推到台前、急於抹去痕跡的卒子!
一個卒子,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掌管刑名的令史下此狠手,強奪證物?
是誰給了他如此大的膽量?是誰賦予了他如此決絕的瘋狂?
答案,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鄭墨的心頭——龍首原! 隻有那座在雲陽西北天際線下蟄伏的、象征著巨大利益與禁忌秘密的高塬,才能催生出如此不顧一切的瘋狂!
“吱呀——”
廨署那扇破舊的木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張瘦削、機警的臉探了進來,是皂隸阿七。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室內,確認隻有鄭墨一人後,才像泥鰍一樣滑了進來,反手迅速掩上門。
“鄭令史!”阿七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緊張和興奮,快步走到炕邊,“您……您沒事吧?小的聽說您傷得不輕……”
“死不了。”鄭墨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疲憊,眼神卻銳利如初,“說。”
阿七咽了口唾沫,湊得更近,幾乎貼著鄭墨的耳朵,氣息急促:“小的……小的按您之前的吩咐,一直盯著龍首原那邊!尤其是……尤其是田縣丞府上!”
鄭墨眼神一凝。
“就剛才!田縣丞從縣獄那邊回來,臉色難看得像死人!他……他沒回縣寺,直接回了自己府邸!小的就繞到後巷狗洞那邊趴著……”阿七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絲冒險的刺激,“沒過多久!就聽見府裡後門開了!一輛沒掛任何標識的黑篷馬車,悄沒聲地出來,直接往……往城西北的龍首原方向去了!趕車的是個生麵孔,裹著頭巾,看不清臉,但動作麻利得很!”
龍首原!又是龍首原!
田不禮剛奪了證物,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去了龍首原!
他在向誰複命?他在傳遞什麼?那枚滾燙的封泥,是否此刻正躺在龍首原深處某個人的案頭?
“還有!”阿七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中閃爍著更亮的光,“小的多了個心眼!那馬車剛走,小的就看見田府後門又溜出來一個人!鬼鬼祟祟的,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短褐,像個販夫走卒!他……他走的方向,也是西北!但不是跟著馬車的大路,而是……而是鑽進了城西那片亂葬崗後麵的野林子!那條路……那條路也能繞到龍首原後麵,但難走得很!平時根本沒人走!”
雙管齊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田不禮不僅派了馬車走大路,還派了心腹走小路!如此急切,如此謹慎,甚至不惜動用兩條線!
龍首原深處,到底藏著什麼?那場即將到來的“暴雨”,又是什麼?
鄭墨的心沉到了穀底,卻又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中灼灼燃燒。田不禮的動作越快,越瘋狂,越證明龍首原就是所有謎團的核心!證明他鄭墨,已經逼近了那足以致命的真相邊緣!
“阿七,”鄭墨的聲音低沉而凝重,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替我找兩樣東西。立刻!馬上!”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雲陽城。寒風在空曠的街道上嗚咽,卷起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撞在緊閉的門板上。
兩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如同敏捷的狸貓,悄無聲息地穿行在城西北偏僻的陋巷中。鄭墨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麻短褐,臉上塗抹了鍋底灰,掩蓋了蒼白的麵色。後背和手指的劇痛在冰冷的空氣中似乎被暫時凍結,隻剩下高度緊繃的神經在支撐著身體。阿七跟在他身後,同樣裝扮,瘦小的身形在黑暗中幾乎難以察覺,隻有那雙眼睛在緊張地掃視著四周。
兩人避開巡夜的更夫和偶爾出現的戍卒,很快抵達了城西那片墳塋累累、鬼火飄忽的亂葬崗。刺骨的陰風裹挾著濃烈的土腥和若有若無的腐臭,吹得人頭皮發麻。阿七指著亂葬崗邊緣一條幾乎被荒草和荊棘徹底淹沒的小徑:“鄭令史,就是這兒!那人就是鑽了這條路!”
小徑蜿蜒曲折,沒入前方更加濃密的黑暗。那是龍首原的背麵,地勢陡峭,怪石嶙峋,荊棘叢生,平日絕無人跡。
鄭墨從懷中掏出一小包阿七找來的硫磺粉,極其小心地灑在入口處幾塊不起眼的石頭上,留下一個隻有自己人才能辨識的微弱標記。又取出一個用厚布包裹、帶著濃烈草藥和硫磺混合氣味的香囊,係在腰間——這是阿七在巫醫那裡尋來的“驅蛇蟲”之物,此刻成了掩蓋生人氣息的屏障。
“跟緊。”鄭墨低語一聲,率先撥開一人多高的枯黃蒿草和帶刺的荊條,側身鑽了進去。阿七緊隨其後,瘦小的身體在荊棘縫隙中靈活穿梭。
黑暗如同粘稠的實體,包裹著一切。腳下是鬆軟的腐殖土和硌腳的碎石,每一步都需極其小心。濃密的樹冠遮蔽了本就稀薄的星光,隻有偶爾穿過枝葉縫隙的慘淡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破碎的光斑,更添詭異。風聲在密林深處扭曲成怪異的嗚咽,像是無數冤魂在竊竊私語。不知名的夜梟在枝頭發出淒厲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鄭墨的感官提升到了極致。他側耳傾聽著風聲中任何一絲異常的響動,鼻翼翕動,捕捉著空氣中除了草木腐朽和硫磺草藥之外的氣息——泥土、石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焦糊味?與杜家、縣獄庫房如出一轍的鬆脂焦糊味!
這味道,如同黑暗中的引線,牽引著他們艱難前行。
荊棘撕扯著衣袍,尖銳的刺劃破皮膚,帶來火辣辣的刺痛。後背的撞傷在攀爬陡坡時被牽動,痛得鄭墨眼前陣陣發黑,牙關緊咬才沒發出聲音。阿七在後麵喘著粗氣,卻一聲不吭,隻是緊緊跟著。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腳下的坡度逐漸變緩。前方密林的儘頭,隱約透出一片相對開闊的、被巨大山體陰影籠罩的穀地。而那股鬆脂焦糊味,在這裡變得清晰可辨!
鄭墨猛地停下腳步,示意阿七伏低身體。兩人如同壁虎般緊貼在一塊巨大的、布滿苔蘚的岩石後麵,屏住呼吸。
借著慘淡的月光,鄭墨銳利的目光穿透前方稀疏的林木,望向那片穀地。
景象,讓他的血液瞬間凍結!
穀地深處,緊貼著陡峭的山壁,赫然開鑿著數個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邊緣的岩石棱角分明,顯然開鑿不久。洞口附近的地麵被反複踩踏,寸草不生。幾個簡陋的木棚和土屋搭建在洞口旁,如同依附在巨獸身上的虱子。
更令人心悸的是——洞口附近,以及通往穀地深處的幾條小路上,散布著人影!
不是勞作的民夫。
是甲士!
他們身著製式的玄色皮甲,腰間挎著青銅短劍或環首刀,手持長戟或強弩!雖然站姿並非完全筆挺,帶著一絲值夜的疲憊和懈怠,但那份屬於軍人的肅殺之氣,以及腰間兵刃在月光下偶爾閃過的寒光,卻清晰無誤地昭示著他們的身份——這是軍隊!是裝備精良、守衛森嚴的軍隊!
他們如同沉默的雕像,守衛著那幾個深不見底的洞口,目光警惕地掃視著穀地四周的黑暗。
鄭墨的心沉入了無底深淵。
私兵?家丁?
不!這是正兒八經的、有編製的秦軍甲士!
什麼樣的工程,需要動用軍隊駐守?需要如此隱秘地開鑿在龍首原背麵的絕穀之中?
驪山的引泉道,尚且在刑徒營的範圍內。
而這裡,是軍隊!是鐵與血的守衛!
就在這時,穀地深處,靠近其中一個最大的洞口附近,幾點幽藍色的火光毫無征兆地、無聲無息地飄蕩起來!
那火焰飄忽不定,忽明忽暗,顏色幽藍慘淡,如同鬼魅的眼眸,在濃重的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和詭異!
它們沒有依附在任何可燃物上,就那麼憑空懸浮著,緩緩移動,軌跡毫無規律!
鬼火!
鄭墨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又是鬼火!與杜家滅門現場那精心布置的假象不同,這穀地中的鬼火,是真實的!是空氣中彌漫的某種物質被引燃的產物!
“嗚——嗚——嗚——”
一陣低沉、壓抑、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從那飄蕩著鬼火的最大洞口深處飄了出來。聲音模糊不清,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恐懼和……絕望!
是人的聲音!
是活人的聲音!
緊接著,一陣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從洞內由遠及近,伴隨著鐵鏈拖地的刺耳摩擦聲!洞口守衛的甲士似乎對此習以為常,隻是冷漠地朝洞內瞥了一眼,並未移動。
很快,幾個佝僂的身影被粗暴地驅趕著,出現在洞口慘淡的月光下。他們衣衫襤褸,幾乎無法蔽體,裸露的皮膚上遍布鞭痕、燙傷和汙垢。手腳戴著沉重的鐐銬,每走一步都發出嘩啦的聲響。身形枯槁如柴,麵頰深陷,顴骨高聳,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屍走肉。
刑徒!
數量不多,隻有七八個,被兩個手持皮鞭、滿臉橫肉的監工驅趕著。他們步履蹣跚,其中一個似乎體力不支,腳下一個踉蹌,沉重的鐐銬絆在一起,噗通一聲摔倒在地。旁邊的監工二話不說,手腕一抖,浸過水的皮鞭帶著刺耳的破空聲,狠狠抽在那刑徒的背上!
“啪!”一聲脆響,伴隨著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破爛的衣服下,瞬間洇開一道深色的血痕。
“廢物!快起來!誤了時辰,把你們全扔進‘火眼’裡!”監工惡狠狠地咒罵著,鞭子如同毒蛇,再次揚起。
就在這時,那個摔倒的刑徒似乎被劇痛刺激,猛地抬起頭!他那雙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睛,在慘淡的月光下,竟爆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混合著極致恐懼與怨毒的光芒!他死死盯著洞口外飄蕩的幽藍鬼火,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猛地抬起枯瘦如柴、戴著鐐銬的手臂,指向那飄忽的藍光,用儘全身力氣,嘶啞地、破碎地喊出幾個字:
“……火……火眼……吃人……都……都死了……驪山……驪山來的……都……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旁邊的監工臉色驟變,眼中凶光暴閃,手中的皮鞭帶著一股淩厲的殺意,不再是抽打,而是如同鐵棍般狠狠朝著刑徒的太陽穴砸去!
“噗!”
一聲沉悶的、令人牙酸的鈍響!
刑徒的頭顱猛地歪向一邊,身體如同破麻袋般軟倒在地,手腳的鐐銬發出一陣短促的嘩啦聲,隨即徹底沉寂。那雙剛剛爆發出最後一絲瘋狂光芒的眼睛,迅速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瞪著布滿鬼火的夜空。
“晦氣!”監工啐了一口,罵罵咧咧,“拖走!扔後山坑裡去!”他朝旁邊另一個監工示意了一下。
整個過程,洞口守衛的甲士冷眼旁觀,如同看著螻蟻的生死。
鄭墨伏在冰冷的岩石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火眼……吃人……
驪山來的……都死了……
那刑徒臨死前破碎的嘶吼,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響!
驪山的引泉道!雲陽的龍首原!
果然!這兩處相隔百裡的巨大工程,下麵流淌著同一條用屍骨鋪就、被鬼火照亮的黑暗之河!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寒意,混合著洞中飄出的、混雜著血腥、汗臭、排泄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礦物粉塵的汙濁氣息,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扼住了鄭墨的咽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一刻!
“咻——!”
一支弩箭,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毫無征兆地從鄭墨側後方一片濃密的荊棘叢中及射而出!冰冷的箭鏃在月光下反射著死亡的寒光,直取他的後心!
殺機!來自背後的、冰冷致命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