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遠遠傳來,清亮有力。
周衍聞聲看過去,見到叢林之中,一名老者精神抖擻,拄著拐杖走過來,臉上皺紋雖多,卻不顯得蒼老之態,嘴角常含笑意,腰間係著五色絲帶,足踏芒鞋,一副得道的模樣。
周衍瞳內泛起漣漪,看到了一團清氣升騰。
並非人類,但是不是那種殺生作孽的妖怪。
那老者笑著招呼道:“近來雨水大,郎君不嫌棄,過來避避雨吧?”似乎是應和他說的話,漸漸的,就有雨水下來,很快下得大起來了,周衍拉著慧娘一起過去。
那老者站著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塊大石頭,石頭碎了一部分,剩下的倒是恰好能藏在下麵躲雨,周衍打了招呼,道:“老先生在這裡躲雨?”
這巨蟒化作的老者撫須,看周衍,一身藏藍色袍服,腰間革帶,掛著幾件靈物,一個佛燈,一個葫蘆,背後背著一個包裹,頭發稍微長長了些,有一股意氣風發的灑脫感。
老者心中讚許,卻又疑惑,為什麼這樣的人會和朋友黑風衝突,撫須道:“老夫在這裡聽雨而已。”
“我以前的家鄉離水很近,喜歡落雨的感覺。”
周衍看出他似乎惆悵,隨口道:“老人家懷念家鄉?”
老者自然笑著道:“誰能不懷念呢?隻是可惜,雖然有家,卻不能回,也隻能夠徒呼奈何了。”
周衍慨歎,想到了這一路上所見的事情,也想到了自己那遙不可及的家鄉,現在這裡不單單是唐,甚至於不是自己那個世界的唐朝。
那種蕭瑟的感覺,他已經懂了。
少年背著劍,伸出手,接著落雨,想到了家中的母親父親,想到過年的時候,家裡少了一個座位,一雙筷子,平時覺得不在意的事情,這個時候忽然就有淡淡的刺痛感。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白蟒聽過這詩,是詩佛王維說的,但是他看到周衍念誦這句詩的時候,身上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巨大落寞感,並不隻是單純念詩的感覺。
白蟒慨然歎息:“郎君也是離開家鄉的人啊。”
周衍道:“老丈為什麼要離開家?”
巨蟒本來打算看看這小子的跟腳,決定怎麼動手,可是這個時候,卻鬼使神差道:“我的家?可惜,我的家早就沒了,我家的那些叔叔伯伯,安居樂業。”
“一直以來,都和自然為善,沒有仗著神通和手段,胡作非為過,可是,卻有一個狠心的鄰居,他們本來窮苦的時候,我家的長輩還幫助過他們。”
“可是後來,他們家業大了,就慢慢越來越不講道理,有一天我家長輩去找他討要以前要的東西,卻被幾個凶徒給殺了,就連筋都被抽出來!”
“這些凶徒,還不管不顧,打到了我家來。”
“我家被打砸成一片廢墟,叔叔伯伯,有的死,有的殘,還有的晚輩更是被衝擊到,變成了殘廢,我就隻是運氣好,這才逃出來,隱居在這地方。”
“當年,就不該幫助他們。”
老者說話的時候,語氣沉靜,卻帶著一股深切的悲痛,情緒激蕩的時候,周衍的目光隱隱約約看到了這老者身上,閃過的巨蟒蛇形,多少猜測出來了這老者的真身。
周衍好奇詢問,道:
“你們當初幫助的人,是親自害死你長輩的人嗎?”
巨蟒一頓,他暗金色的瞳孔注視著周衍,歎了口氣:
“……不是。”
周衍問道:“那麼,你的長輩當年與人為善,是因為與人為善而被害死的嗎?”巨蟒不知道,沉默著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後老者似乎惆悵頹唐,自嘲笑道:
“這已經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老夫也不知道。”
周衍想了想,道:
“我不知道當年的事情到底是什麼,但是我想當年,老先生的長輩做好事的時候,一定不是為了得到那些百姓的報答吧,假設,如果是如老者所說的那樣。”
“行雲布雨,控製水域,不讓水流淹沒農桑。”
“這是很好的事情。”
老者瞳孔微微收縮,看著那邊接雨的少年,後者背負著一柄劍,神色平和,老者意識到對方竟然勘破了自己的真身,周衍側身,想要開口的時候。
耳畔傳來了殷子川的聲音。
“不對啊,郎君……”
周衍心中疑問:“嗯?”
“怎麼了?”
殷子川疑惑道:“郎君剛剛話裡話外,說這是個水蟒,還是蛟龍,小生琢磨了下,這長安城附近,也就涇河啊,這,這老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在裝,涇河是沒怎麼發大水。”
“可是,涇河水係是沒水災。可他是旱災啊!”
“常常不給水啊。”
“乾得要死,還有蟲災!”
殷子川在周衍腰間的瓷碗裡麵碎碎念:“貞觀元年,關中大旱,太宗皇帝都允許百姓四處就食;貞觀二年,三月,關內旱饑,民多賣子以接衣食,六月,京畿旱,蝗食稼。”
“這旱災和蝗災都逼迫到太宗陛下吃蝗蟲自證了。”
“這老小子的長輩控製水係,逼得大唐子民在貞觀二年的時候,賣子求活。”
“那時候,我大唐才剛剛定下渭水之盟,以太宗皇帝的性子,沒有當場把這幫水神蛟蟒剁了祭天,隻能說聖人憋著火,可說是這樣說,之後肯定是處理了的……”
“我記得到了貞觀三年還是這樣子!”
“自春至夏,無雨。六月至八月,乃雨。”
“我想中間肯定出了什麼事……才下了雨。”
周衍心底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殷子川沉默了下,悲憤道:“郎君,這是科舉要考的!”
“小生好歹也是正經書生。”
“正經書生!”
周衍看向那巨蟒,老者忌憚周衍竟然勘破自己本相,手中拐杖按在那裡,猶豫要不要遵循和黑風的約定去動手,看到周衍看來,微笑道:“郎君,是有什麼話要賜教?”
外麵的風雨越來越大,巨蟒蓄勢,卻見到少年俠客平緩道:“那麼,最後一個問題,老者當年,確定是家中長輩沒有做錯事情?遭致了反擊?”
巨蟒沉默下來,這是他一直以來回避的事情,當年的真相,他所知也不多。
周衍道:
“老丈,如果是先行不義,後有災禍,也無話可說。”
老者道:“你知曉什麼?!”
他終於還是動怒了,既悲且哀,道:“我兄長,叔伯都死於非命,我潛修於此,卻又有事來尋我,這天下萬物,何處可以得到安定?!”
“是何等事情,讓我涇河一係,被全部打殺!”
“其餘老者,少者,全部被趕出了涇河,永遠不能回去?!為什麼,我要四處流浪,潛藏修行!”
他動怒的時候,風雨席卷,天空中有奔雷走過,雨水越下越大,周衍看到了那老者額角崢嶸,現在沈滄溟不在,周衍心思電轉,側身,法力催動,背後的劍器緩緩脫離一寸。
轟!!!
狂風以周衍為中心朝著四麵散開。
將這落下的雨幕撕碎開來,少年拚儘全力,但是表麵上還是裝作穩定,看著那老者,之前碧痕說的話,沈叔的分析,在腦海裡組合完成,洞徹通明。
周衍道:“你的叔伯長輩,涇河龍族,掌控水域,卻令關中大旱,遭遇災厄,老丈你活下來了,應該是當年的事情沒有罪孽,可是卻不思潛修。”
“青冥坊主麾下一個妖怪來找你,你就出來入世?”
“一身道行。”
“豈不,可惜!”
先是被看穿了本相,又被道破跟腳,白蟒神色微頓。
死死盯著眼前那黑風所言的‘不強的人’。
不強???
不對!
烽燧的法力耗儘,於是法劍重新收入劍鞘,歸入劍鞘的時候,這一股暴風以更為恐怖的速度朝著周圍散開,將雨水打散,化作霧氣。
周衍背負左手,右手提起。
餓鬼玉符——
【吞雲】!
雨水化作霧氣,彌散在這周圍,襯托著周衍像是仙人一樣,雲霧洶湧,被那少年張口,儘數吞下,鬢角黑發微濕,周衍看著麵容劇震,怔怔失神的白發老者。
他是真的看到了這老者頭頂三尺清氣,既是想要保全自己,也有三分真心,勸說道:
“修行不易。”
“老丈,退去吧。”
《舊唐書·太宗本紀上》:貞觀二年三月,關內旱饑,民多賣子以接衣食……六月,京畿旱,蝗食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