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周衍愣住,想到那個在絕望裡,最後抓住了一絲絲希望的男人,詳細詢問捕賊官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捕賊官也不知道具體,隻是憑著聽來的消息,把事情大略和周衍講述了一遍。
周衍告辭之後立刻趕往城鎮北邊。
腦海裡想著剛剛捕賊官的描述,在他離開之後,張守田是燃起了一絲絲活命的希望的,他整理了衣裳,洗了把臉,一家家地去問,去求。
最後在一支商隊裡找到了零散工作,賺了一點點錢,打算順著逐漸恢複的商路回到故鄉。
他買下了來年播種用的種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包裹裡。
他給人抄寫書信,給人洗碗端碗。
隻是後來,在收拾包裹的時候,他發現那些銅錢裡沾著血,那個商隊裡,有個商人走南闖北,經曆過很多的危險,說這銅錢像是妖怪們會用的,之前還聽說,有個女人去尋找了妖怪坊市。
說是要賣掉自己的肉。
恰好賣掉了三千錢。
張守田忽然就瘋了。
不,不知道是瘋了,還是忽然清醒了,他哭嚎了好幾天,哭不動了,冷靜下來了,對這段時間被他煩惱過的百姓道謝,然後離開了那位已經答應帶他回家的胡商。
去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用繩子上吊了。
是前兩天才被路過的人發現的。
周衍急奔而出,先和在鎮外等待自己的沈滄溟彙合說了這事情,然後獨身趕赴義社。
沈叔最近不進城鎮,周衍大概猜到緣由,並不問。
那一身重甲,這亂世荒唐。
大唐時期,有民間互助組織叫做是義社。
敦煌文書裡寫著,【所置義聚,備凝凶禍,相共助誠,益期賑濟急難】,張守田就被短暫收斂在這裡,周衍和義社的人說了,見到了張守田的屍體。
義社的年輕人有些不高興,道:“你是這家夥的熟人?如果是的話,就把他這幾天在咱們這兒呆著的錢給結清,然後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這屍體都快臭了。”
那年輕人一邊扇鼻子的風,一邊滿臉嫌惡地走了。
周衍道歉。
等到那年輕人走遠了,周衍看著死去的男人,安靜了很久,歎了口氣,道:“……本來以為,可以讓你活下去,但是,就差一點。”
他伸出手,想要把張守田的眼睛閉合起來,但是閉不住,這時注意到,男人懷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他伸出手,把張守田懷裡的東西拿出來,那是一封信。
是白色的布,上麵用血寫了一篇文字。
字寫得很端正。
“是周郎君吧,我想,如果有人能回來看我,一定隻有你了,郎君是好心人,想要讓我活下來,所以編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我差一點就信了啊。”
“我告訴自己,他們會回家的,所以我很努力去做工,想要掙點錢回去,每天把自己累得受不了才睡過去,可是後來,我知道了真相。”
“女兒沒了,兒子沒了,現在連妻子都沒有了。”
“之前我想著努力撐下去,想著無論如何,還能有家,可現在安定了,我沒有家了”
“我一是在想著一個問題。”
“郎君,我那妻子去把自己賣掉肉之後沒有幾天,官軍就慢慢恢複了周圍的秩序,城鎮也在恢複了,你說我們要是撐下來,她是不是不用死啊,可是為什麼就差這麼幾天呢?”
“是上天在懲罰我們嗎?是上天在懲罰我們吧。”
“那三千錢,我沒有動,如果郎君願意的話,拿著這些錢,給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一碗粥吧,我們那時候如果有一碗粥的話,也許能多走一走。”
“如果郎君覺得太麻煩,自己拿了也好。”
“我之前打散工,勉勉強強掙了些錢,這點錢我想著,應該差不多,可以還給郎君那一碗麵。”
“還剩下一點的話,請郎君喝酒。”
“也請郎君不要遷怒那個商人,你也好,他也好,都是好人的。”
最後是很鄭重的字。
“張守田,攜妻楊小梅,子張錦程,女張巧兒。”
“叩首,拜謝。”
好幾天之前,張守田寫好了這一封信,然後走到了沒有人的地方,摘下了胳膊上給孩子們守靈的白布,然後,做好了一根繩索,掛到樹上,他隻是想著守著田,好好活下去。
為什麼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樣子?
我們不是有英明偉大的聖人君王嗎?
張守田把自己的脖子放在守靈布上麵,布料粗糙,像是以前他勞作回來,女兒和兒子用小手摸他下巴上的胡須的觸感,張守田的眼睛微微睜大,嘴角帶著一絲微笑。
我,回家了……
撕拉——
但是,那守靈布卻從中間裂開來了,張守田跌在地上,痛的喉嚨乾澀,可是看到那垂下的守靈布,那守靈布落在他的臉上,像是孩子們的手掌,就好像孩子不要他回來,不要死一樣。
他終於承受不住劇烈的痛苦,哭泣起來。
他哭得那樣淒厲,哭得那麼痛苦,這個隻讀過了幾年書的男人顫抖著把守靈布收起來,拿出了麻繩,再一次堅定地再度纏繞在樹上,仰著頭,雙眼都是血絲,流出淚來都沾著血。
他死了。
他掛在那裡,風吹動身軀,像是為什麼守靈。
最後才被發現,周衍收好了信,目光掃過,沒有發現張守田的包裹。
他意識到了什麼,他握著刀,大步走出去。
王二郎正在外麵煮湯餅吃,看到那少年佩刀出來,不耐煩道:“看了嗎?他在這兒呆了好些天,把錢結了吧,然後該怎麼處理咱們說一下,是要火化還是要葬在咱們這兒?”
“提前說一聲,這錢不是大風吹的,咱也得收錢。”
周衍道:“說的是,錢,不會少你的;隻是我想要問一句,我這個朋友的包裹呢?”
王二郎一滯,眼皮下意識眨了下,瞳孔朝著斜下方去:
“什麼包裹,我不知道。”
周衍拿著血書:“他留了信,不信的話,就去報官。”
王二郎叫道:“你,你這外地人,怎麼這麼蠻不講理,咱們好心好意把你那朋友給收斂了,你不給錢,還要再咱們這兒找茬,你是不是想要敲詐,來人啊,來人!”
“有人碰瓷,有人……”
錚的一聲刀鳴,那把餓鬼刀直接出鞘一寸。
周衍右手倒扣著刀,直接壓著王二郎的脖子,砰的一聲悶響,王二郎直接被他壓在灶台旁邊,巨大的力氣壓得王二郎動彈不得,少年的眸子黑白分明,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壓迫感。
那種煞氣讓王二郎的膽都在發抖。
周衍道:“我說,包袱呢?!”
王二郎結結巴巴道:“我不……是,是義社管錢財的林榮軒拿了去。”
“他,他用了的,我不知道。”
“我就是個打雜的小廝。”
周衍呼出一口氣,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
雖然生氣,但是他現在還可以壓製住那種生氣,知道這個年輕人照顧遺體,有怨言是正常的,他收了刀,問道:“那麼,他在哪裡,把錢藏起來了嗎?”
王二郎的臉色微白。
他隻用的一個字,就讓周衍心中的怒火徹底地炸開來了。
王二郎結結巴巴道:“賭……”
“賭了。”
?!!!
周衍腰間的琴弦晃動的聲音清脆,就像是少年郎腦海裡麵名為理智的弦,在這個瞬間繃斷了,先賣女,再賣兒,再自賣血肉,換得三千血肉錢。
賭了?
周衍問了賭坊所在,王二郎臉色慘白,本來以為這少年郎要出刀,下一個腳步聲直接炸開。
周衍握著刀奔出去,然後翻騰上馬。
馬匹嘶鳴,這一次的周衍,沒有了新手騎馬的怯懦,縱馬奔騰如雷霆,在那暗賭的賭坊裡麵,點著了好幾盞燈,燈還亮著,卻莫名昏沉。
林榮軒賭了三天三夜。
他眼睛都有血絲,死死盯著賭桌,心裡麵喊著,開大,開大,他已經輸了好些錢,不得已,動了點死人的東西,一開始的時候,他是沒有想用的,他真沒想要用。
可後來,有些氣上來了。
這不怪他。
再說了,這不是用,隻是稍稍借用。
隻要有本錢!
隻要有本兒,我贏了錢,就可以還回去了!
我又不是不還了!
我挪用了那三千錢,我給他,四千,五千!
賭坊的老板開了盤,是小,他又輸了,林榮軒紅了眼睛,道:“再來!再……”他一摸錢,發現錢已經空了,懊恨不已:“該死的,怎麼就留下了三千錢?!”
“算了,反正是死人的錢,沒有人來要。”
正在這個時候,外麵忽然傳來一陣陣交談聲,交談變成吵鬨。
然後是打鬥的聲音。
再然後,守著賭坊的兩個漢子後背撞開了大門,兜兜轉轉後退,臉色慘白,一名少年右手握著刀,大步往前,抬起頭來,黑白眸子明暗交錯。
“林榮軒……”
周衍的身上,餓鬼玉符的力量正在嘶吼。
他認出了那個破破爛爛的包裹,看到了那個布娃娃落在地上,被踩成了泥濘,看到那些新買的,來年的種子散落一片。
就像那可憐的,單薄的,像是燭火一樣的活下去的希望。
他手裡的刀指著前方。
那種憤怒,那種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像是火一樣在心底裡燒起來的不平,讓他的聲音裡充斥著某種熾烈的東西,長刀發出淒厲的刀鳴:
“把錢,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