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顏在十六區時,常常聽聞一句話:如果一份工作又能掙錢,又不需要成本,又輕鬆,那麼你想想它為什麼會輪到你。
在同齡人動不動被騙錢時,她因堅信這句話,從來沒上過各種兼職的當。
林之顏曾以為自己永遠不會上當,直到選完課,郵箱裡滿滿當當是學校的郵件。
[您已選課成功,以下是需要購買的書籍名單]
[您已選課成功,請購買以下用具]
[您已選課成功,請在課程開始前準備好以下書籍]
……
如果一門選修課,又好選,又學分多,又課時短,那麼為什麼會輪到她?答案藏在密密麻麻的郵件裡,也藏在一大堆購物清單裡。
這一刻,她想:上當了!
“林之顏,你選好了嗎?”
艾雯的聲音響起。
林之顏麵無表情地關閉智腦,起身。
“唉,我看到好幾門感興趣的選修課,但根本搶不到,最後隻選了三門。”艾雯挽住林之顏的手臂,紅發落在臉頰旁,語氣尖而甜美,“你呢?你搶了幾門?”
林之顏表情麻木,沒有說話。
艾雯眨了眨眼,道:“沒事,沒搶到也沒什麼,前幾年本來就是用來享受校園生活的。”
“不。”林之顏轉頭,看她,“我搶到的課全排滿了。”
“那不是好——”艾雯的話音頓住,隨後眼睛睜大,“等下,你不會不知道,選修課要自備教材的吧?”
林之顏沉重點頭。
艾雯臉上有了些同情,道:“嗯……我認識一些學長,可以幫你借一些書,但也不太可能全都借到。如果你需要錢的話,我可以先借一些給你,你慢慢還。”
她語氣有些遲疑,怕傷到對方的自尊心。這一周的相處,她已經清楚林之顏並不會被輕易傷到,但她仍忍不住像對待玻璃製品似的小心對她。
“沒事,我自己存了一些錢。”林之顏對艾雯笑笑,又道:“再說了選修課還有一陣時間才開,我也找了一些兼職,應該能湊到一些錢。不過如果你能借到的話,還得麻煩你幫我借一些教材了,我回頭請你吃飯。”
艾雯見她願意接受幫忙,心裡鬆了口氣,臉上的小雀斑跟隨著笑容漾開,“請我喝飲料就好啦,不過你打工也太辛苦了,真的撐不住就找我好嗎?”
林之顏聞言,笑出聲,道:“怎麼聽著,你像是在說你養我。”
“啊?”艾雯有些驚訝,也笑出聲來,“也不是不行,但你又不會接受。”
她一本正經地道:“你看起來像是絕對不會彎腰的人。”
這陣子迎新周,所有新生都在積極社交,組建或加入各種小團體,對高者諂媚對低者拉攏。但林之顏例外,她在人群中總是遊離的姿態,並非刻意不社交,但也並不熱絡,總是禮貌的姿態。
一周下來,和她最熟的仍是自己。
對此,艾雯有些開心,也有些惴惴。
“那你看錯了。”林之顏挑眉,道:“我沒有那麼高潔,一些事我不做,是因為我能靠自己得到。如果靠自己做不到,我會立刻彎腰。”
她黑眼珠裡仍是笑意,抬起手將艾雯耳邊的紅發勾耳後,道:“你的紅發好耀眼,感覺每次和你說話,眼睛都像是被火燒到了。”
艾雯的眼睛緩緩睜圓,不知道先驚訝於她話中的結果導向主義,還是先為她的誇讚而感到開心。於是好幾秒後,她沒忍住摸了摸頭發,磕磕巴巴道:“謝謝。你、你的黑發也很好。”
林之顏眼睛彎了彎。
謝什麼,都是朋友。
日後沒錢了你記得給我爆金幣就行。
她暗暗想。
此時,林之顏還覺得自己做了兩手準備,一手是願意爆金幣的朋友,一手是較為務實的打工。而在一周後,她發現她的準備輸給了中心區的素質。
素質是什麼?
答案是:版權意識。
林之顏跑遍了全城,發現名單裡的書籍不僅昂貴,並且無論是全息智能版、電子數據版、廉價紙質版……全都沒有盜版和二手書。這到底是版權意識足夠好,還是要壟斷知識,她暫且蒙在鼓裡。
專業課教室略顯得嘈雜,教授充耳不聞,旁若無人地講著。
林之顏寫著筆記,一派認真,內心卻在歎氣。
還有一周,選修課就要開課了。
這些林林總總的書籍教具加起來是筆巨款,積蓄全拿出來也頂不住,打的工也沒辦法預支這麼多錢。
難道要假裝沒帶課本的小學生,跟同桌一起看一本書嗎?
林之顏望了眼單人單桌的教室,又望了望教室裡穿著學部製服,卻都彆出心裁搭配昂貴配飾、或戴著珠寶名表、或挎著奢侈品包的同學,覺得他們大概率不會願意當給她看一半課本的人。
……找人爆金幣?
她看了看一旁撐著下頜,昏昏欲睡的艾雯。
艾雯迷糊著睜開眼,綠色眼睛裡滿是朦朧,話音黏糊著,“怎麼了?”
林之顏誠懇道:“想睡就睡吧,我記了筆記。”
“嘿嘿,你真好。”
艾雯安心閉眼。
林之顏看著艾雯的睡顏,將她黏在臉頰上的碎發理好,察覺到指尖觸及的肌膚變得有些燙。她收起手,移開視線。
艾雯的母親是宮廷教習官,父親是私校教授,如果要利用這段關係,就要用到合適的地方。就像養豬,最肥的時候才是宰的時候。
林之顏又望見前幾排的李斯珩,一頭灰黑發絲,側顏昳麗,光落在灰撲撲的他身上,讓他像是陰影中沉寂的美人。
——現在去加入他所謂的“項目”?不行,太主動可不會拿到好價錢?
用他不怎麼來上課這件事威脅給錢不然曝光?呃,可多的是不來上課的天龍人,可見他們根本不擔心。
和他套個近乎?這也沒辦法接近啊,而且他看起來溫馴順從他哥哥,可實際上感覺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人。
操了,這咋辦?
實在不行和全班人都賣慘借一筆錢,然後退學跑路算了。
不,如果真要退學跑路,乾脆策劃綁架吧?
林之顏在腦中一番狂想,渴望以意識形態改變世界。不過很可惜,她狂想一整天,世界的一草一木也沒有產生改變,聯合軍政學院也一如既往,吸一口氣都是資本的味道。
夕陽西下,一天的課程結束。
林之顏決定大出血,掏錢和艾雯去學校餐廳,看能不能通過社交整點水滴籌。但很快的,這個想法也破滅,因為她們剛走出教學樓,就被一道聲音叫住。
“艾雯。”
她們望過去,很快望見幾名學生。他們身後停著幾輛車。
人群中間的是李斯珩,叫住艾雯的人卻是李斯珩身旁的人。他穿著財產學部的製服,身材高挑,棕紅頭發綠色眼睛,五官深邃,氣質優雅,卻又給人一種林中穿行的鹿似的矯健與活潑感。
勒芒,艾雯的表哥,在財產學部讀二年級,皇室禦用文具集團的繼承人。同時,他和澤菲、李斯珩從小結識,也因此對她很是討厭,沒見過幾麵,卻總要表達對她的不屑。
此刻也不例外。
勒芒的視線掃過林之顏,像是忽視妹妹身旁的蒼蠅,語氣透著點不耐與驕矜,“要去哪裡?”
艾雯抓著林之顏的衣服,道:“我和她要去餐廳。”
勒芒笑了下,“跟這種人?”
李斯珩的眉頭微蹙,沒有說話,其他人隻是發出配合的笑。
艾雯驚恐地望著林之顏,連忙道:“他說話就這樣,你——”
“沒事。”林之顏笑起來,看向勒芒道:“我這種人也是要吃飯的。”
勒芒抱著手臂,“是,然後借口沒錢逃單?窮人的把戲總是很多。”
“窮人的把戲再多,也比不過富人斂財的把戲多。”林之顏緩慢地將艾雯的手從手臂上扒下來,認真道:“沒事,你和他們一起吃飯就行,我正好也準備去打工。”
艾雯咬唇,點點頭,卻被勒芒一把拉到身後。於是一瞬間,林之顏便仿佛被孤立的人一般,麵對著麵前的一群人。
勒芒像是憐憫,又像是譏誚,“要拉攏彆人,就去拉攏那些跟你一樣出身的窮鬼,彆把注意打到我妹妹身上。哦,難道是學校裡沒有跟你一樣的窮鬼麼?”
李斯珩道:“該走了。”
勒芒這才鳴金收兵,昂著下頜,綠眼睛亮得像翡翠,“以後離我妹妹遠點。”
“那你為什麼不離我朋友遠點?”林之顏沒看他,隻是看向艾雯,道:“明天見。”
她說完轉頭就向外走,沒再回頭。
“你為什麼非要和她過不去?”
艾雯很有些不高興,又不敢發作。
勒芒和她關係並不親近,隻是總要借著她去羞辱林之顏,奈何他家世更盛,她不敢違逆。聽到這話,他也隻是淡淡瞥她一眼,漫不經心地道:“你是真蠢還是假蠢,開學這麼久,她誰也不親近,唯獨接近你,不就是看上你的家世?”
他扯了下唇,“你等著吧,不到一周,她肯定會和你賣慘,好讓你幫她付這個錢付那個費用,把你吃得骨頭都不剩。”
“那比起來不是你的家世更好嗎?她怎麼不接近你?”艾雯聽他這麼說,沒忍住頂嘴,“你根本就是為了你的朋友遷怒我的朋友!”
李斯珩聞言,垂下眼,道:“你們聊,我先回車上等你們。”
他話音落下,其他幾個人也紛紛借口離開,一下便隻剩兄妹倆。
“是又怎麼樣?”勒芒笑了下,一點也不在意,“你知不知道,她開學撒的那副卡牌,價值二十萬,是真品。”
艾雯有些驚訝,“什麼?”
“你現在還覺得你這朋友單純嗎?”勒芒抱著手臂,道:“不管這副牌是偷的搶的撿的,她擁有她不該擁有的價值的東西,就值得懷疑。”
他高挺的鼻梁下,綠色的眼睛蒙上了更深的陰影,“尤其是,她還打亂了我們的計劃。”
假如李斯珩造勢成功,推進私校法案的進程,勒芒背後的文具集團則會借此成為指定考試用具。哪裡像現在,一絲進展都沒有,原定的宣傳計劃全部推遲。
“這也懷疑那也懷疑,也沒見得你們多聰明!”
艾雯怒氣衝衝,說完又害怕,直接跑了。
勒芒本就一肚子氣,聞言更覺得譏誚,卻也轉身回到車上。本來他們關係就一般,今天說了這麼些話,都已經是少見了。
後座,隻有李斯珩,其他人在彆的車。
勒芒上了駕駛座,便聽李斯珩的聲音,“你妹妹呢?”
“走了。”勒芒不以為意,啟動車子,“也不知道林之顏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
李斯珩道:“對她沒必要那麼關注。”
“如果討厭也是一種關注,那我沒辦法。”勒芒挑眉,話裡又帶著刺,“你不也被損害了利益,倒顯得你像是什麼也不在乎的清白路人。”
李斯珩頓了下,道:“抱歉。”
勒芒聳肩,“算了,你的個性就是這樣,我失言了。”
李斯珩是官員的孩子,影響力無論如何要大於財閥出身的澤菲。但李斯珩的母親從小就對澤菲的母親有著種近乎變態的依賴與順從,以至於從小到大,他都被教導著順從澤菲一家,成年後,也總像是被澤菲拿捏在手裡的傀儡似的,對外界的事顯得遲鈍與漠視。
勒芒也因此,對李斯珩比對澤菲更寬容親近些。
一頓晚餐結束後,他們又去消磨了些時間,便到了晚上。
天色暗沉至極,濕潤的風挾著雨絲,路燈下,脈衝傘像是漂浮的雲朵閃爍交替。
林之顏剛結束打工,走出店麵。她接連打了幾個哈欠,往車站方向走,剛拐過一條繁華的商業街,便望見一輛有些眼熟的車胡亂停在一家俱樂部前。
——好像是勒芒的車。
車停在路邊,車門半開,主人暫時離開了。
林之顏思考一分鐘要不要舉報車亂停,讓勒芒難受一陣,轉念又決定還是彆得罪人。她轉身要走,卻又聽見遠處有著極為細小的聲音,很輕,很脆弱。
她愣了下,順著聲音走過去,很快,在一處花壇裡,望見一隻瘦弱的小貓。它剛出生沒多久,蜷縮著,被放在紙箱裡,可紙箱裡已經積蓄了不少雨水。
林之顏沉默地望著掙紮的貓,並且感覺身後有人同樣對自己施行了沉默的注視。
很好,按照她上的文學課理論來說,救貓咪是塑造角色的一種方式,它能使得讀者或角色對其產生好感。她理應在此刻救下一隻貓咪,對他人展現自己的善良,柔軟,以及真誠。
但她如果真的想救它,她現在就不該救它。
因為她沒有錢治療它,她也沒有空照顧它。
操個善良天真人設,對她有什麼幫助呢?
林之顏蹲下身,拎著那隻貓,注視著。
她注視的時間過於長,以至於勒芒的眉頭蹙起了。
勒芒覺得她和自己揣測的一樣,是個冷酷而彆有用心的歹毒女人,並且他決定,要去解救那隻在她注視中逐漸接近死亡的貓。
真可憐。
如果他早點下來,先一步發現,它就能被他救了。
勒芒心裡想著,舉著傘走過去。
“喂——”
勒芒張嘴,那驕矜要從綠眼睛裡迸濺出來,可話起了個頭,她卻已經拎著貓轉身走了。他那一句“喂”便逸散在雨中,被淅淅瀝瀝的聲音打碎。
他怔住,又蹙眉。
她要救貓?
可她剛剛盯著它那麼久,一點也不像是心軟地要救貓,難道,她想虐貓?
勒芒心中生出太多不好的聯想,可沒忍住抬起腳跟過去,他不擅長跟蹤,以至於林之顏不得不放慢腳步,害怕身後的人走丟。
許久,在他煩躁地想崩潰,恨不得追上她質問她到底要走到哪裡去又到底要走多久時,她的腳步終於停下了。
是一家寵物店,熒光燈牌黯淡,店麵陳舊。
勒芒心中悄悄鬆口氣。
看來,她還沒有壞到虐貓。
勒芒在她進店後,也跟著進去,低著頭假裝對某個櫥櫃裡的貓感興趣,背對著她。夜間人少,沒幾分鐘,她就到了導診台。
勒芒豎著耳朵,棕紅頭發黏在臉上,眉眼皺著。
他有些擔心,她會因為嫌貴就把貓拋棄了。
但很快,他聽見更為心驚的聲音。
“你好,安樂死這隻貓要多少錢?”
林之顏問。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一瞬,勒芒的火焰便要將他點燃,他大步流星走向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怒視她,“你這人——”
勒芒的話音頓住,因為他望見她那近乎疲憊而麻木的雙眼,黑發下,臉蒼白而平靜。貓在她懷裡,發出綿長而微弱的叫聲,她佝僂著腰,像是為了保護貓。
“你——”他的氣焰弱了些,道:“你好荒謬,你不想救貓就彆救,憑什麼要決定它的生死?”
林之顏望他,雨水的濕漉氤氳她的身上。
她語氣仍沒有波瀾,“你有錢嗎?你要救它嗎?還是你隻是想借這個機會罵我?羞辱我這樣的窮鬼?都可以,隨便你,錢是良心的最低保證,而我沒有。”
勒芒的唇動了動,一把抓住她懷裡的貓抱到自己懷裡。
他又道:“沒錢就滾,現在這隻貓是我的了,我要這隻貓,你休想處理我的貓!”
林之顏抬起手,勒芒下意識抱著貓躲她,像是畏懼家暴的人。但她不為所動,很緩慢地伸手,摸了摸它腦袋,隨後轉身。
勒芒怔住,一時間感覺這場景十分荒謬,不明白她到底什麼意思。他低頭看了看貓,又看她,她卻已經毫無留戀地離開了。
夜色下,雨還在下。
林之顏卻腳步輕快。
小貓,感謝我給你找了個冤大頭吧。
她想。
但很快,一道聲音從後麵叫住她,帶著煩躁,“林之顏!”
林之顏腳步頓了頓。
嗯,很好,看來也能給自己找個冤大頭了。
她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