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皚皚洲以商貿立洲,洲內河道縱橫,渡口碼頭星羅棋布,是浩然天下財富彙聚流轉之地。這裡的商人,精明強乾,但也多唯利是圖,為了利益,不乏鋌而走險、坑蒙拐騙之輩。“信”字,在這裡既是千金難買的招牌,也是最容易被踐踏的敝履。
白馬渡,皚皚洲南部一條大河鏡河上的重要渡口。每日裡,舟楫往來如織,南腔北調的吆喝聲、討價與還價聲不絕於耳。渡口邊,除了林立的貨棧、酒樓,還有一排專門為過往行商提供稱量、估價、代筆書契服務的攤位。
老薑頭的攤位就在這排攤位的最末尾,最不起眼,也最冷清。他的攤位很簡單,一張掉了漆的舊木桌,幾杆磨得油光鋥亮的舊秤杆,一摞泛黃的契紙,一方劣質硯台,幾支禿筆。老薑頭本人,也和他的攤位一樣,乾瘦黝黑,穿著件打滿補丁的粗布褂子,平日裡總是眯著眼,少言寡語。
與旁邊那些口若懸河、招攬生意的同行不同,老薑頭從不主動吆喝。有客上門,他便仔細稱量、認真書寫;無客光顧,他便捧著一本不知從哪裡淘來的、頁腳都卷了邊的舊書,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這渡口的喧囂與他無關。
因此,老薑頭的生意,自然好不到哪裡去。同行們都笑他死腦筋,不懂變通。
“我說老薑頭,”隔壁攤位的快嘴李一邊麻利地給一個胖商人稱著一袋香料,一邊高聲嚷道,“你那杆破秤,稱出來的斤兩怕是比彆人家少二兩吧?不然怎的門可羅雀,連個鬼影子都見不著?”他故意把少二兩說得很大聲,引得周圍人一陣哄笑。
老薑頭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快嘴李一眼,淡淡地說道:“我這秤,隻認天理良心,足斤足兩,公道自在人心。”
快嘴李嗤笑一聲:“天理良心?老薑頭,你怕是沒睡醒吧?在這白馬渡,能填飽肚子的才是硬道理!你那杆認死理的秤,遲早得把你餓死!”
老薑頭不再與他爭辯,又低頭看起了書。他知道,快嘴李這些人,秤杆子底下都藏著貓膩,不是短斤少兩,就是故意虛報品級,從中牟利。這是白馬渡公開的秘密,也是許多商人默認的規矩。老薑頭不屑為之,也因此顯得格格不入。
這日,渡口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那是一位身著青衫、氣質儒雅的中年文士,身後跟著一個背著劍匣、神情略帶幾分不羈的年輕隨從。文士看起來不像是行商,倒像是個遊學的士子,但他出手卻頗為闊綽,要采買一批當地特產的雲霧茶,指名要用渡口公估的秤稱量,並由代筆人書寫采買契約。
快嘴李等人一見來了大主顧,立刻蜂擁而上,巧舌如簧地推銷自己。那中年文士卻隻是微笑著一一聽過,最後,目光落在了最角落、最安靜的老薑頭身上。
“這位老丈,”中年文士緩步走到老薑頭攤前,語氣溫和,“可否請你為我稱量這批茶葉,並代筆書契?”
老薑頭有些意外,抬頭打量了文士一眼,見他雖然衣著普通,但氣度不凡,眼神清澈溫潤,不似奸猾之輩。他點了點頭,放下書:“客官請便。”
茶葉被抬了過來,是上好的新茶,足足有十大簍。快嘴李等人在一旁看得眼紅,心裡暗罵老薑頭走了狗屎運。
老薑頭不慌不忙,仔細驗看茶葉品相,然後取出他那杆最常用的烏木大秤,開始一一稱量。他的動作很慢,但每一步都一絲不苟,秤砣的每一次起落都清晰可辨。陽光下,那根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秤杆,仿佛也透著一股子沉甸甸的公道。
稱量完畢,老薑頭取過筆墨,開始書寫契約。他的字並不算漂亮,甚至有些笨拙,但一筆一劃都寫得清清楚楚,斤兩、品級、價錢,無一處含糊。
中年文士一直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偶爾會問上一兩句關於茶葉產地或渡口風俗的問題,老薑頭也都據實回答。那個背劍的年輕隨從,則百無聊賴地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時不時打個哈欠,眼神卻偶爾會掃過那些對中年文士指指點點的同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契約寫畢,雙方驗看無誤,中年文士爽快地付了銀錢,又額外取出幾枚碎銀,遞給老薑頭:“老丈辛苦,這是些許茶水錢,還請收下。”
老薑頭卻擺了擺手,將那幾枚碎銀推了回去:“客官,說好是多少便是多少,老朽不能多取。這是行裡的規矩,也是我老薑頭做人的本分。”
中年文士微微一怔,隨即臉上露出一絲讚許的笑容:“老丈高義。敢問老丈,在這白馬渡,堅守這般規矩與本分,可容易?”
老薑頭歎了口氣,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滄桑:“不容易。這世道,人心不古,信字當頭,難啊。可我爹從小就教我,做買賣,秤杆子得正,心也得正。秤杆子歪了,丟的是斤兩;心歪了,丟的是做人的根。”
他頓了頓,指著自己那杆烏木秤,聲音雖低,卻字字清晰:“我這杆秤,傳了三代了。它見過的好東西不少,見過的人心更多。它不認金,不認銀,隻認這天地間一個公道。隻要我老薑頭還撐得動這攤子一天,這杆秤,就不能蒙塵,這公道二字,就不能從我手裡丟了。”
中年文士靜靜地聽著,眼神愈發明亮。他點了點頭,鄭重地對老薑頭一揖:“老丈此言,勝讀十年聖賢書。今日得見老丈風骨,實乃幸事。”
說罷,他便帶著隨從,押著茶葉,登船而去。
快嘴李等人見那文士走了,又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嘲諷老薑頭:“老薑頭,你真是個榆木疙瘩!送上門的銀子都不要!我看你這輩子就守著你那杆破秤過吧!”
老薑頭卻像是沒聽見一般,重新拿起那本舊書,慢慢翻看著。陽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也照在他身旁那杆靜靜立著的烏木秤上。那秤杆,在喧囂的渡口,仿佛成了一根無形的標尺,默默地衡量著世道人心。
他不知道的是,那位青衫文士,在渡船行至江心,四下無人,隻有潺潺水聲與清風拂過時,才緩緩籲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卻又帶著幾分欣慰的神色。
一直恭敬地站在他身後的年輕隨從,此刻卻換上了一副略帶慵懶的笑容,從腰間摸出一個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然後隨意地往船舷上一靠,看著那中年文士,帶著幾分戲謔又帶著幾分親近的語氣說道:“爹,您老人家這趟微服出巡,可算是見著個順眼的了?這老頭兒,確實比那些在文廟裡磕頭如搗蒜,一肚子男盜女娼的所謂‘儒生’,要乾淨得多。”
中年文士聞言,先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眼中也閃過一絲笑意,他沒有斥責這年輕人的無禮,隻是輕聲道:“阿良,為父此行,看的便是這凡俗中的‘真’與‘常’。聖賢道理,若隻在書齋廟堂,便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這老丈的秤杆子,便是一杆紮根在人間煙火裡的‘道理’。他守住了秤,也守住了心,比許多讀儘詩書卻忘了‘本’的人,要高明得多。”
阿良撇撇嘴,又灌了一口酒:“那是自然。不過,爹,您也彆高興得太早,這皚皚洲,藏汙納垢的地方多著呢。這種老實人,怕是活不長久。”
中年文士目光投向遠處漸漸模糊的白馬渡,眼神深邃:“所以,才更顯其可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隻要這世間還有這般堅守之人,這人間的道理,便不會徹底斷絕。”他頓了頓,又道,“此番回去,你那幾篇關於‘商道與民生’的文章,可以再添幾筆了。”
阿良嘿嘿一笑,將酒葫蘆往腰間一彆:“得嘞!聽您老的!”他伸了個懶腰,眼神卻不自覺地也望向了白馬渡的方向,似乎在回味著什麼。
夕陽西下,白馬渡的喧囂漸漸平息。老薑頭的攤位前,依舊冷清。但他手中的書,似乎看得更專注了些,心裡也更踏實了些。他想,隻要這杆秤還在,這渡口,就總還有那麼一點點真正的公道在。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錢財是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老薑頭在心裡對自己說,聲音平靜而堅定,“可這信字,這公道,卻能立得住,傳得久。我老薑頭沒啥大本事,就守著這杆秤,守著這點老祖宗傳下來的本分。秤杆子不倒,我這做人的腰杆子,就還能挺直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