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永遠也下不儘似的,從灰沉沉的鉛雲裡潑灑下來,砸在亂星海邊緣這處破敗漁村的泥地裡。
鹹腥的海風裹著水汽,刀子似的刮過碼頭,吹得幾艘破漁船吱呀作響,桅杆上掛著的破漁網像垂死的海怪觸手般無力飄蕩。
陳三錢蹲在濕滑的碼頭木板上,蓑衣鬥笠勉強遮住大半身子,可褲腿和露出的半截草鞋早已被泥水浸透,冰涼黏膩。
他麵前,是剛從一條破舊漁船上卸下來的“貨”——十具用破草席草草卷裹的屍身,一字排開,散發著濃重的海水鹹腥和一種更隱秘、更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雨水衝刷著草席邊緣,偶爾露出青白僵硬的肢體,或是半張扭曲發脹的臉。
「咚!」又一具沉重的屍身被兩個精瘦黝黑的船工合力拋在濕漉漉的碼頭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船老大是個獨眼漢子,臉上橫貫一道猙獰的刀疤,被雨水衝刷得發亮。
他啐出一口濃痰,落在陳三錢腳邊的泥水裡,聲音粗嘎:「媽的,晦氣!跑一趟就運這玩意兒,還不如撈幾網臭魚爛蝦!」
陳三錢沒抬頭,眼睛像最精明的當鋪朝奉,在草席卷裹的輪廓上逡巡。
他伸出裹滿泥漿的手指,毫不在意地戳了戳離他最近的一具屍體,草席下傳來沉悶的硬物感。
「老規矩,」陳三錢的聲音不高,帶著一股子市井磨礪出來的油滑,穿透雨幕,「七大派的‘廢料’,全須全尾的,五枚下品靈石一具。缺胳膊少腿,帶明顯術法損傷的,另算。」他說話時,雨水順著他鬥笠邊緣淌下,在他鼻尖前滴落。
獨眼船老大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那隻獨眼裡閃爍著貪婪和不耐:「少廢話!趕緊驗貨,這鬼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多待!血手李三的人就在附近轉悠,聞著腥味就撲過來了!」
陳三錢像是沒聽見威脅,慢條斯理地掀開一具具屍體的草席。腐爛的氣味瞬間濃鬱起來,混雜在雨腥氣裡。
他看得極快,手指翻動間,精準地評估著「貨物」的殘存價值——法衣的料子、殘留飾物的成色、骨骼上是否有特殊的修煉痕跡、致命傷是否破壞了可能存在的內丹或氣海。
「這個,」他指著一具胸口被洞穿、內臟幾乎流空的屍體,「心脈儘毀,內丹無存,廢了。兩枚。」
「這個,」他又翻過一具半邊身子焦黑的,「火係術法反噬,燒得太狠,筋脈儘熔,廢品。一枚半。」
船老大和他手下的船工臉色越來越難看,低聲罵罵咧咧。陳三錢充耳不聞,像在菜市場挑揀最便宜的爛菜葉子。
終於,他的手指停在最後一具屍體上。這具屍體格外淒慘,渾身焦黑如炭,像被天雷狠狠劈過,蜷縮著,幾乎看不出人形,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蛋白質焦糊味。
陳三錢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舒展開,臉上堆起那種最精明的市儈笑容:「喲,這都烤糊了,船老大,你們火候掌握得不行啊。」
他用腳尖輕輕踢了踢那焦黑的屍身,硬邦邦的。「這玩意兒,跟燒火棍差不多了,能值幾個錢?」
他伸出三根沾滿泥汙的手指,在船老大眼前晃了晃:「算我倒黴,幫你處理垃圾。三枚下品靈石,不能再多。」
「三枚?!」船老大那隻獨眼幾乎要瞪出眼眶,氣得臉上的刀疤都在抽搐,「陳三錢!你他媽比劫修還黑!老子運這玩意兒擔多大風險?七大派的人知道了……」
「知道什麼?」陳三錢猛地抬起頭,鬥笠下那雙眼睛沒了半點笑意,冰冷得像深潭裡的黑石頭,直勾勾地盯著船老大,「知道你們偷偷把‘實驗廢料’運出來賣錢?還是知道你們收了錢,轉頭又賣給劫修當誘餌?」
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寒意,「船老大,生意就是生意。這‘糊炭’,除了我,你問問血手李三要不要?他倒是要,不過是用你的人頭當添頭。」
船老大被那眼神刺得一哆嗦,後麵的話噎在了喉嚨裡。
他凶狠地瞪著陳三錢,腮幫子咬得咯咯響,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操!算你狠!三枚就三枚!趕緊把這晦氣玩意兒弄走!」
陳三錢臉上瞬間又堆起那副人畜無害的油滑笑容,變臉比翻書還快:「爽快!」他麻利地從懷裡摸出一個油膩膩的小布包,小心解開,露出裡麵幾塊黯淡的、帶著雜質的下品靈石。
他仔細地數出三枚最小的,掂量了一下,才戀戀不舍地拍在船老大粗糙的手心裡。「拿好嘍,老哥,下回有好‘貨’,記得還找我陳三錢,價格公道!」
船老大一把攥緊那三枚帶著體溫和濕氣的靈石,狠狠瞪了陳三錢一眼,低聲咒罵了一句:「呸!連死人錢都賺得這麼摳搜,早晚遭報應!」他朝手下船工一揮手,「走!趕緊走!這鬼地方晦氣!」
漁船在風雨中搖晃著,艱難地調頭,破開灰黑色的海浪,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深處。
碼頭上隻剩下陳三錢,十具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屍體,以及那瓢潑的大雨。
陳三錢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隻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他蹲回那具焦黑的屍體旁,雨水順著他鬥笠邊緣流下,在他眼前形成一道水簾。
他毫不在意地伸出手,在那焦黑如炭、硬邦邦的屍身上摸索起來。動作嫻熟,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專業。
手指探入焦屍胸前破碎、燒融的衣襟裂縫。觸感粘膩冰冷。突然,指尖碰到一個堅硬的、邊緣銳利的凸起物。
他眉頭微動,兩根手指像最靈巧的鑷子,夾住那東西,用力一摳。
一塊約莫指甲蓋大小、形狀不規則的碎片被摳了出來。
它通體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半透明質感,內部仿佛有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星光在流轉,與周圍灰暗汙濁的環境格格不入。
入手冰涼,卻又隱隱透出一絲溫潤,重量也遠超同等大小的玉石。
陳三錢捏著這碎片,對著昏暗的天光眯眼看了看。
雨水衝刷掉碎片表麵的汙垢,那內部流轉的微光似乎更清晰了一點。
他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疑惑,隨即被更深的不以為然取代。
「什麼破爛玩意兒?」他撇撇嘴,順手就把這碎片塞進了自己同樣濕透、沾滿汙泥的破草鞋鞋底夾層裡。
硬硬的碎片硌著腳板,帶來一絲輕微的不適。「先帶回去,回頭讓老金頭瞅瞅,興許能當個添頭賣給哪個冤大頭。」
他站起身,準備去拖那具沉重的焦屍。這玩意兒死沉,得想辦法弄回當鋪後院處理掉。
就在這時,一個沙啞、含混、帶著某種詭異韻律的聲音,突兀地穿透嘩嘩的雨聲,在他身後響起:
「死人債…活人還嘍…嘿嘿…跑不掉的…」
陳三錢猛地回頭!
碼頭邊緣,一個破舊歪斜的拴船木樁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那是個老乞丐,頭發花白糾結成一綹綹,沾滿了汙泥草屑,披著一件破爛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麻布片,赤著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水裡。
他佝僂著背,臉上臟得看不清五官,唯有一雙眼睛,在淩亂的花白頭發後麵,渾濁不清,卻又似乎……格外清醒地穿透雨幕,直直地落在了陳三錢身上,更準確地說,是落在他剛剛拖起來的、那具焦黑的屍體上。
老乞丐咧開嘴,露出幾顆稀疏發黑的牙齒,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像是破風箱在拉扯:「死人債,活人還…嘿嘿…利滾利…要命嘞…」
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陳三錢濕透的脊梁骨倏地爬了上來,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這老東西什麼時候出現的?剛才碼頭明明空無一人!
他死死盯著那老乞丐,手已經不動聲色地按在了腰間。那裡硬邦邦的,藏著他吃飯的家夥——一把算盤。
烏木框,黃銅柱,十二檔,八十一顆算珠,每一顆都被他摩挲得油光發亮。
這不是普通的算盤,是他的本命法寶雛形,是他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亂星海底層掙紮活命的依仗之一。
「老東西,」陳三錢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滾遠點,這裡沒剩飯。」
老乞丐對他的警告充耳不聞,那雙渾濁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焦屍,嘴裡顛來倒去就是那幾句:「債…要還…死人債…活人還…嘿嘿…」
他一邊念叨著,一邊拖著腳步,竟搖搖晃晃地朝著陳三錢和那焦屍的方向挪了過來。
陳三錢眼神一厲,拇指下意識地頂住了算盤框上的一顆珠子。就在這劍拔弩張的刹那——
「媽的!東西呢?!」
一聲暴躁的怒吼如同炸雷,猛地從碼頭入口的方向傳來,粗暴地撕破了雨幕。
陳三錢和老乞丐同時轉頭望去。
隻見三個精壯漢子,穿著緊身水靠,外麵隨意套著皮甲,渾身濕透,正罵罵咧咧地闖進碼頭。
為首一人,臉上帶著一道新結痂的刀疤,從左眼角斜劃到下巴,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他腰間挎著一把鯊魚皮鞘的短刀,刀柄磨損嚴重,一看就是經常見血的凶器。
陳三錢心裡咯噔一下。血手李三的人!而且是李三手下最凶悍的打手之一,「疤臉」王魁!
他們怎麼會這麼快就找來了?是船老大那邊走漏了風聲?還是剛才卸貨時就被盯上了?
疤臉王魁那毒蛇般的目光在碼頭上十具屍體上一掃,立刻鎖定在陳三錢和他腳邊那具焦黑的屍體上。
他眼中凶光爆射,指著陳三錢吼道:「小雜種!敢動我們血手幫盯上的貨?活膩歪了!」
他身後兩個嘍囉立刻抽出腰間的分水刺,臉上露出獰笑,呈扇形圍了上來。
糟!陳三錢瞬間明白,船老大果然兩頭通吃,這邊剛把“廢料”賣給自己,轉頭就把消息賣給了血手李三!
這具焦屍裡,恐怕真有什麼他還沒發現的門道!否則血手幫的人不會來得這麼快,還指名道姓衝著這具“不值錢”的焦屍!
他眼角餘光飛快地掃了一眼剛才老乞丐所在的位置——拴船木樁旁,空空蕩蕩,隻有雨水如注。
那詭異的老乞丐,竟在疤臉王魁吼聲響起的同時,如同鬼魅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寒意再次竄起,但現在不是琢磨那老乞丐的時候。
疤臉王魁三人已經逼近,殺氣騰騰。雨水打在他們臉上、皮甲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疤爺,誤會!」陳三錢臉上瞬間又堆起那副市儈討好的笑容,身體卻繃緊如弓,悄悄調整著腳步,把焦屍擋在身後,手依舊按在腰間的算盤上,「小的就是四海典當行一個跑腿的夥計,奉掌櫃的命,來收點…呃…收點‘古料’回去充庫房。這不,剛跟船老大交割完,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您看這……」他一邊說,一邊用腳把那具焦屍往旁邊泥水裡又踢了踢,示意這玩意兒毫無價值。
「放你娘的屁!」疤臉王魁根本不吃這套,獰笑一聲,「把這‘炭頭’留下,饒你一條狗命!」他話音未落,人已如獵豹般猛撲過來,腰間短刀嗆啷一聲出鞘,帶起一道森冷的寒光,直劈陳三錢麵門!動作快、狠、準,顯然是刀頭舔血的慣匪!
刀風凜冽,夾雜著雨水的濕冷,瞬間劈開雨幕,直取陳三錢頭顱!
生死一線!
陳三錢瞳孔驟縮,臉上那諂媚的笑容如同冰雪消融,瞬間被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冷靜狠厲取代。
他按在算盤上的右手拇指,早已蓄勢待發,此刻猛地向外一彈!
錚!
一聲短促而清越的金屬顫鳴!
腰間烏木算盤上,一顆位於“分”位的黃銅算珠,如同被強弩激發,化作一道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細小黃光,撕裂雨簾,精準無比地射向疤臉王魁持刀手腕的脈門!
疤臉王魁哪裡料到這看起來油滑市儈的小學徒竟有如此詭異手段?他衝勢太猛,變招已然不及!
噗!
一聲輕響,伴隨著一聲痛苦的悶哼!
黃銅算珠狠狠嵌入疤臉王魁右手腕骨下方的筋絡之中!
一股詭異陰寒的力量瞬間順著傷口鑽入,疤臉王魁隻覺得整條右臂如同被凍結,又像是被無數根無形的細針狠狠紮刺,靈力運轉驟然停滯,肌肉僵硬麻木!
那勢在必得的一刀,刀鋒距離陳三錢的鼻尖隻有寸許,卻硬生生僵在半空,再也劈不下去!
「呃啊!妖法!」疤臉王魁又驚又怒,左手下意識想去拔那顆嵌在肉裡的算珠。
就在他動作遲滯、心神劇震的這電光石火間,陳三錢動了!
他沒有後退,反而借著下蹲的姿勢,雙腿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蹬地!
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不是撲向敵人,而是朝著側麵——碼頭邊緣那堆廢棄的、沾滿濕滑海藻的破漁網猛衝過去!
「攔住他!」疤臉王魁左手捂著劇痛僵硬、血流不止的右腕,嘶聲怒吼。
另外兩名嘍囉這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怒吼著挺起分水刺,一左一右包抄夾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