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盛夏花火之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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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0歲起,神代凜音就開始在福利院裡生活。

“院長,這孩子就拜托給您了。”

送她到福利院的那天,爸爸這麼說著。

凜音靜靜垂下視線,打算以透著死心,與大人無異的表情來接受這一切。可是……

“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幼小的凜音朝陰影裡伸出手,卻隻摸得到背影離去時,翩然翻卷的衣角。

“……一定要好好長大啊。”

恍惚中,她好像聽見爸爸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

因為這句話,凜音始終認為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她不是孤兒,雖然媽媽過世了,但至少還有爸爸在。他很忙,所以才花了錢,把自己寄養在福利院。

佐藤婆婆也這樣安慰自己:

“你爸爸要去很遠的地方工作,生活很辛苦,不想把凜音帶在身邊受累,才把你放在這裡。”

沒錯,自己並沒有被拋棄,總有一天,爸爸會把她從福利院接走,然後一起生活,即便不在神代神社也可以。

因為這樣,凜音不喜歡跟其他孩子在一起玩。

——如果一起蹲在孤兒院的院子裡打鬨,自己也要被當成和他們一樣的小孩了。

在特殊的日子裡,她也不用像其他人一樣討好陌生人,始終是一副冷著臉的樣子。

日複一日,凜音等待著爸爸從未許諾過的誓言實現那天。

她討厭福利院除了婆婆以外的所有人。

他們會嘲笑自己的想法,認為自己的等待是徒勞,可明明他們也在期待同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凜音認為這一切都出於嫉妒,嫉妒她有來自父親的愛。

所以當那個孩子說出「你爸爸肯定是不要你了。」,凜音的理性仿佛被烈焰燒得一點不剩。

回過神來,自己和那個孩子已經被婆婆,和一名兼職護工的大姐姐拉開了安全距離。

不清楚那時做出了什麼樣的表情,隻記得自己的氣魄,令那個孩子忍不住往後退。

他瑟縮肩膀在婆婆懷裡,聲音分岔,依舊顫抖著嘴唇說道:

“本,本來就是。”

“這裡的每個人都是這麼想過,可時間久了,就認清現實了,所以神代你也一樣。”

“你爸爸自從送你進來,已經一年沒來看過你了!”

他的話一字一句刺進凜音內心柔軟的部分,凜音一句一句將其撐了過來,旋即不服氣地朝他大喊。

“那又怎樣!你的爸爸媽媽這輩子就沒來看過你!”

“……”

沒錯,和自己吵架的那個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到了福利院。

令人心悸的沉默,緊緊黏在身上。

護工大姐姐輕聲驅散了團團圍著看熱鬨的孩子們,帶著凜音離開了現場。

她並未流露出責難的眼神,而是用凜音更加恐懼的,同情的眼神看著她。

為什麼要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我又沒說錯,爸爸不會不要我。

這件事以後,凜音依舊滿懷信心,無怨無尤地等待。

可一拖再拖,一延再延,等到信心快要消磨殆儘時,在11歲的盂蘭盆節前一天,她終於等到了父親的消息。

爸爸聯係了婆婆,說要在自己生日,也是盂蘭盆節當天看望她,並且要帶她一起去祭典看花火大會。

“真是太好了呢,凜音。”

花火大會當天,護工大姐姐熱情地幫自己穿上租借的浴衣,然而在即將出門時,不知是什麼困住了凜音的步伐。

心跳得不知道是期待,還是恐慌。

“我不要去了。”

“為什麼?”她滿臉不解:“這不是凜音一直期望的嗎?而且可以和爸爸一起過生日,很幸福對吧?”

凜音隻是固執地重複著“我不要去了”這句話。

大姐姐沒有失去耐心,而是溫柔地一遍遍勸她。

直到婆婆表情複雜地走進房間,對著大姐姐無聲搖頭後,在凜音麵前彎下腰,輕聲細語地對她說道:

“抱歉啊,凜音,你的爸爸剛才聯係婆婆,他突然生病發燒,不能赴約了。”

“誒?”

心臟像是被賞了一記重拳,猛烈地顫動,緊接著,凜音便再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

“……”

“今天是盂蘭盆節,我買了煙花棒,一起來玩吧。”

溫柔注視著沉默的女孩,大姐姐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頂。

“……嗯。”

走到院子裡,嫋嫋白煙曲折盤旋於夜空中。大家正樂不可支地在玩煙花棒,到處都是散亂的光源。

她也領到了自己那支,端正穿著浴衣,寂寞地點燃煙火。

有人注意到她後,靠了上來,然後就像是吸引夏蟲的光源,孩子們紛紛圍在她麵前,凜音聽到他們不解的聲音。

“神代?你今天不是要和你爸爸去花火不會嗎?”

“我不想去。”

煙花棒燃燒的前端很晃眼,她把臉埋在雙膝之間,冷淡地回答。

“誒?為什麼?”

“好不容易爸爸來看你,為什麼不去呢?好可惜。”

“就是說啊。”

他們的話語裡搖顫著真實的豔羨和惋惜。

“而且昨天聽到消息的時候,神代好像一點都不開心,真是奇怪的人。”

“沒錯,從來沒見過神代笑起來,好奇怪。”

孩子們七嘴八舌,如此說道。

大大的眼睛眨著,被煙火映亮。

輕描淡寫的話語肯定是沒有惡意的,隻有像是觀察非日常現象般的好奇。

笑容什麼的,不是隻有感到幸福時的自然流露嗎?什麼時候變成這麼膚淺的東西了?

自己究竟是為什麼不會笑呢?

大概是從媽媽葬禮那天起,從爸爸將自己留在福利院那天起,幸福便從自己的世界離開了。

僵硬的肌肉,像是紮根在身體深處的藤蔓,束縛著她。

每當想要若無其事地勾起唇角,阻滯感便隨之而來。

“吵死了,離我遠點。”

凜音重新抬起頭,就當自己是一個真正的,格格不入的異類吧,她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驅散麵前聒噪的聲音。

孩子們噤聲離開了。

“……熄滅了。”

她靜靜垂下眼睫,看著線香煙火燃儘的前端,喃喃自語,接著緩緩走到水桶邊丟煙花棒,佐藤婆婆站在那裡。

“婆婆,我真的很奇怪嗎?”

十指嵌入肌膚,凜音用從喉嚨裡擠出來般的弱氣聲音問道。

爸爸是不是也因為這個原因,才拋棄自己了呢。

“一點都不奇怪。”

婆婆輕輕搖頭,總是低藹柔和的嗓音,融化在夏夜溫熱的空氣中。

“因為凜音是特彆的。”

她溫柔微笑,輕輕伸出手放在凜音的肩上。

把這句話聽在耳中,凜音頭頂著漫天繁星,縮成小小一團,蜷縮在夏夜的一隅。

滿是煙火味的空氣撩撥著鼻尖,讓她輕輕咳嗽了起來。

宛如夜色下風平浪靜的瀨戶內海的心情,微微起皺,漾起漣漪。

“特彆的……人。”

如果足夠強大,足夠可靠,足夠優秀,那麼奇怪也好,特彆也罷,即使是這樣的我,也能成為一個被需要的人吧。

我要成為自信強大,不取悅任何人的人,坦率地活著。

……

自那之後,凜音獨自在一個人的世界裡踽踽獨行。

換上初中,高中製服,裙褶銳利工整,外套和襯衣熨帖,領結係得一絲不苟,脊背挺直,紅潤的唇瓣筆直地抿成一條直線,無論任何事都不會輕易馴服。

很感謝收留自己的井健先生和「繁星咖啡店」,所以要用加倍的付出來回報。

把每一件事都當成習慣後,不用深思熟慮,本能地去做。

隻是,偶爾被疑問趁虛而入時,凜音還是忍不住想——

如果那天,我及時出門,如果那天,爸爸沒有失約,那麼從現在起,會迎來幸福嗎?

凜音睜開雙眼,從夢中蘇醒。

光線照不進來的房間,睜眼與閉眼無異。

她以伏在桌麵上的姿勢睡著了。

麵前是敞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暗下來之前,應該是「繁星咖啡店」這個夏天的賬目,旁邊還擺著自己的日記本。

盛夏,暑意正濃,屋子裡溫度很高。長久維持一個動作不挪動,有點熱,家居服下的肌膚沁著一層薄薄的汗。

凜音闔上筆記本電腦,在昏暗中摸索書架上的一排排書脊,找到空隙後,把日記本妥善地放進去收好。

然後站起身,走到床邊“唰啦”一聲拉開窗簾,一刹那微微眯緊雙眸,晨光透射進來,為她的身體輪廓描上了一道柔和的光暈。

8月13日(土),星期六,本來是咖啡店正常的營業日。

借著海之家的勢頭,趁熱打鐵,讓店裡的營業更上一層樓,本該如此。

但今天的日程,卻臨時換成了京阪的短途旅行。

而這一切的元凶,用元凶好像有點過分……始作俑者,則是她自己。

聽說人類在晚上時會變得比平時更加感性,因此更容易做出衝動的決定。

凜音相信這個觀點,人在情緒上頭的時候,是沒有語言邏輯的。

始終在表露情緒時保留一份克製,是很重要的修養,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強項。

正因如此——

“或許我並不是討厭煙火,不是討厭夏天本身。”

“隻是因為一拿起它,就會讓我想到,自己隻能擁有過去的回憶,而沒辦法再創造新的回憶的現實。”

“因為花火有季節,會讓我患得患失。我喜歡永永遠遠的事情,可沒有人或事物會永遠都在。”

“今天在海灘上,不知為何,我突然生出一種,想以後也可以一直和這五個人,一起度過這樣的瞬間,像這樣莫名其妙的想法。”

“我不擅長掩飾心情,所以想試一下,順應這份心情,尋找答案。”

“……”

不知道怎麼回事,頭腦一熱,脫口而出了一大堆不明所以,讓人羞恥的真心話,而且是對他。

所以說,衝動這東西真是可怕。

「新的回憶」什麼的……

簡直糟透了。

凜音長長歎了口氣,抱著浴巾,走出房間。

清晨的走廊滿溢著塵埃般的細小沉默,她輕輕吸入兩者,緩緩吐出平靜。

在浴室褪下內衣,放進塑料筐,凜音赤腳走到淋浴下,將蓮蓬頭開到最大。

比起冬天時洗澡時的溫暖,在夏天淋浴,更能讓人感受到衝走身上汗水時的那份涼爽和愜意。

“嘩啦啦~”

凜音雙手從浴缸裡撩起一捧熱水,輕輕澆在身上。

嬌軀被熱水浸濕,白嫩的肌膚染成桃色,顯得格外豔麗。

把平常放下來的黑發用發圈紮成丸子頭,胸前隱隱有漂浮感,她將下巴也浸到水裡,陷入沉思。

又在做那個時候的夢了。

也許是因為隻剩回憶,每當被疑問和軟弱鑽到空子,心情搖顫著映出不安時,自己就會夢到那個時候的自己。

那個軟弱,天真,幼稚,還不夠成熟的自己。

不過會做這種夢,也就意味著她依舊軟弱,依舊不夠成熟吧。

“……”

凜音從浴缸中站起身,用毛巾擦乾肌膚,純白色的浴巾上下一體,裹住美好的身體曲線。

“呼啊~”

“早上好。”

真澄從她身後走來,邊打著哈欠,邊跟她打招呼。

他剛起來,惺忪地揉著睡眼,頭發亂糟糟的,明明上個月才修剪過,發梢卻又有些長了,男生的頭發長得這麼快嗎?

“嗯,早上好。”

凜音表情波瀾不興,拿起吹風機,同時往洗手台的邊上挪了挪,給他騰出洗臉刷牙的位置。

“啊,抱歉。”

他突然有點失措說道。

“嗯?”

凜音微微發出疑惑的聲音,正以吹風機烘乾發梢,手臂抬起時露出雪白光潔的腋下。

“沒什麼,就是你的衣服。”他說。

“哦。”

凜音淡淡地點頭。

“好平淡的反應。”

“我知道女生出浴的樣子,會吸引男生的目光,但你應該在我身上見過更清涼的打扮吧?”凜音反詰。

“呃……那個時候,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

凜音唇瓣微顫:“我說的是昨天的泳裝。”

“是這個啊。”他尷尬地笑了笑。

“那天的事,你還沒忘掉?”

“怎麼可能忘掉。”

“初見的印象,通常都會很深刻吧。”他說得理所當然。

“那還真是不太光彩的初見。”

“……”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畢竟……算了。”

歎了口氣,凜音不動聲色地往上提了提浴巾的邊緣,旋即重新走進浴室。

推門而入的一刻,聽到真澄鬆口氣的聲音,她的唇角微微動了動。

裸身重新換上家居服,她回到洗手台前,繼續吹頭發。

“我重新放了熱水,等會兒直接去泡澡就好。”

“謝謝。”

“不過,其實不用重新放水的。”

“嗯?”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今天不打算晨跑了。”他慌張地解釋:“畢竟待會兒就要出發去大阪了。”

凜音點了一下頭:“這樣。”

“嗯嗯。”

真澄點頭如搗蒜,自己是還沒睡醒嗎?感覺今早的反應特彆遲鈍,而且錯漏百出。

想了想,他轉移話題道:“真期待啊,京阪之行。”

“你之前去過大阪和京都嗎?”

“沒。”凜音輕輕搖頭。

“高中修學旅行,去的是東京。”

也是凜音唯一一次旅行的回憶。

“這樣啊,那就一起創造新的回憶好了,和咖啡店的大家一起。”

他麵露溫暖和煦的微笑,對自己如此說道。

“……”

“嗯。”

這個男人,即便在白天,也可以毫不害臊的說出讓自己覺得害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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