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不論是對學生，還是社會人士而言，絕對都算是一個痛苦的日子。
真澄在東京時，曾經因為留宿在千葉縣的隊友家，第二天又要去咖啡店打工，被迫擠過號稱首都圈擁擠程度第一的通勤地下鐵，「東西線」。
經過木場到門前仲町這段路程，車廂仿佛加大號的沙丁魚罐頭，讓真澄感覺連肋骨都差點被擠斷了兩根。社畜們麵如死灰的表情也令人印象深刻。
人生無論何時都是地獄嗎？
——路口電車將要經過時的吵鬨警報，衝散了真澄腦海裡多愁善感的情緒。
“喂，真澄君，愣在那裡乾嘛！”
麻美在前麵朝他招手。
在她旁邊是海月和凜音。
“哦。”
真澄應了一聲，不過平交道的欄杆已經放了下來，電車平穩駛過，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身穿西裝或製服的擁擠人群。
他在欄杆前駐足，等待電車駛離。
“這是我第一次和真澄去水族館呢。”
從身邊仰著臉的黑川澪唇中，吐出夏日的濕熱氣息，微微綻開的笑靨裡，摻雜著害羞和欣喜的情緒。
就像初戀中的少女一樣。
“之前在東京，就一直很想和真澄去一次品川的水族館。”
她今天身穿無袖純白高胸連衣裙，出發之前用卷發棒熨燙過發尾，臉上也有精心打扮過的痕跡，腳上則穿著一字帶的細跟高跟涼鞋。
真澄看了不禁皺眉，想起上次在但馬登山時，麻美筋疲力儘抱怨腳痛的樣子，不禁問：“穿這雙鞋出門，沒問題嗎？”
黑川澪沒正麵回答，小小往前邁了一步，清脆的足音讓人心情愉悅，旋即抬起一隻腳，高跟鞋底的弧度勾勒出的腳弓曲線優美。
“好看嗎？”
真澄盯著那雙腳，不置可否，接著聽黑川說道：“我說的是妝容和裙子。”
他這才抬起視線，看著黑川點了一下頭。
“很適合你。”
很滿意他的回答，黑川澪嫣然一笑。
“謝謝，我好高興。”
蜜金色的長發在微風裡輕輕漾動，她邁著步子，靠近真澄。
“真澄很喜歡女孩子的腳吧？”
“沒那回事。”真澄避重就輕地彆過臉。
其實腿也喜歡。
洗發水的香味飄曳到鼻尖。黑川住進來後一直沒買洗發水，用的是真澄的那瓶。
“這樣啊。”
黑川澪聲音裡含著笑意：“我覺得喜歡欣賞足部的曲線美，是很正常的愛好哦。”
島國人喜愛少女裸足的例子，在江戶前就屢見不鮮，當時人將少女赤足穿著木屐走在街上的姿態稱為「粋な姿」，江戶時代的許多浮世繪，都描繪過這一楚楚動人的畫麵。
並且不僅是島國，西方一衣帶水的古老鄰國，也有詩人寫過“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等詩句。
由此可見，真澄是有著與江戶畫師溪齋英泉，還有大唐詩仙李白一樣高雅的愛好。
“呐。”
黑川澪開口打斷真澄的胡思亂想。
她兩頰忽然泛起紅暈，嬌靨含羞著說：“如果是真澄的話，我可以……”
——電車的陰影在麵前掠過，欄杆重新升了起來。
三個女生的身影重新出現在視線末端。
“你剛才說什麼？”
“……沒什麼。”
黑川澪收斂笑容，臉上寫滿鬱悶的表情，低聲喃喃：“要是隻有我們兩個就更好了……”
但如果隻有兩人，恐怕真澄也不會出門就是了。
（打起精神！這可是我們第一次水族館遊樂園約會！）
黑川澪整理了一下劉海，悄悄在心裡給自己打氣，跟著真澄穿過平交道。
「ai海濱主題公園」離繁星不遠，所以不需要搭電車，趁著日頭還沒升到最熱烈的位置，五個人悠哉遊哉邁著腳步出發了。
地標性的高大摩天輪映入眼簾，在公園大門口的售票處，有一道身影朝五人揮舞手臂。
“各位，我在這！”
工作日星期一的上午，公園前的遊客很少，在稀疏的人流中，朝比奈千愛的身影十分顯眼。她穿著天空顏色的外套和及膝裙裝，在戶外起到為視覺降溫的效果，很有夏天的感覺。
“謝謝大家邀請我出來玩。”
和真澄等人會合後，千愛巧笑嫣然地說道。
與凜音，海月，麻美三人不同，精心打扮過的程度一眼就看得出來，微卷的淺色長發在腦後鬆垮地挽起，唇瓣塗著亮色的唇釉，看上去比平常更漂亮。
用睫毛膏延長的眼睫上下搧動，掃了一眼，便注意到同樣精心打扮，站在真澄身邊的黑川澪。
“這位是……”
另外幾個女生或麵無表情，或臉色古怪，不知如何介紹。
真澄主動開口：“她叫黑川澪，是我在東京組樂隊時的鍵盤手隊友……”，停頓了一下後，繼而說道：“……也是我的前女友。”
“原來如此。”
千愛一如往常元氣十足地點點頭，緊接著意識到真澄平靜語氣中的信息後，笑容驀地凝固，脫口而出。
“前，前女友！？”
舌頭打結。
“什，什麼時候，怎麼從沒在le上聽真澄哥提起過！？”
“你不是也沒告訴過我，關於神代她們的事嗎？”
“那是因為我怕你不開心，所以才不在真澄哥麵前提咖啡店啦！”千愛解釋：“而且我有和你說過，繁星住進來幾個女生吧。”
“是嗎？”
真澄仔細一想，好像的確有這回事，隻不過他以為是跟往常一樣的普通租客而已。
“而，而且既然是前女友，你們怎麼還在一起？”
“當然是為了再續前緣！”黑川澪搶先在真澄開口前回答。
“再續前緣？！”
“沒錯，這不是很正常嗎？”黑川澪麵露微笑：“因為一些誤會而分開的兩人，在誤會解開後重歸於好，不，甚至比以前還要如膠似漆，甜甜蜜蜜。”
“如膠似漆……”
千愛喃喃重複著這段話，翡翠色的眸子一霎時黯淡無光，盯著黑川澪的眼神跟死魚沒兩樣。
“你就是朝比奈千愛小姐吧？”黑川澪主動和她打招呼：“雖然真澄沒和你提起過我，但我倒是常聽真澄提起你呢。”
說了一段有點繞的話後，她輕輕笑起來。
“小時候住在隔壁，小他三歲，是一個像「親生妹妹」一樣，開朗活潑的好孩子。”
“親，親生妹妹！”
千愛的呼吸凝滯，對這個詞的反應相當大。
“沒錯，千愛妹妹。”
黑川澪熱情地握住了千愛的手：“以後還請多多指教了呢，將來等到我和真澄舉行婚禮，伴娘的角色，一定要由你來擔任才行。”
“呐？”
她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像是認為千愛絕對不會拒絕她似的，不斷貼近。
真澄看著臉色不太好看的千愛，輕聲歎息，對黑川澪說道：“黑川，彆開玩笑了……”
“好了好了，太陽越來越熱了，我們先去水族館吧。”麻美趕緊出來轉移話題。
“嗯。”
千愛跟著心不在焉地點了一下頭，偷偷看了一眼想攬住真澄手臂，卻被不著痕跡地避開的黑川澪，流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
會合的六個人在售票處買了門票。
成人票950円一張，包含遊樂園所有遊樂項目，水族館的門票需要另外單買，是500円一張。
“這價格好便宜。”真澄略感驚訝。
他上一次高中來這裡的時候，雖然不記得具體價錢了，但絕對比現在要貴。
“聽說是為了招攬遊客的緣故，這還是上調過一次後的價格呢。”麻美說：“去年經營最困難的時候，他們更是打出了「門票全部30円」的口號。”
“這完全是虧本運營吧。”千愛在驚訝裡總算恢複了些平時的元氣，隻是偶爾還會在意地偷看黑川澪，“是把招徠遊客放在第一位嗎？”
雖說大型遊樂園收回投資成本的周期本來就相當長。
“應該是吧。”麻美也不是很清楚：“比起收入，他們似乎更在乎遊客量。”
“雖然讓人不解，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這座公園才會誕生招募海之家的企劃，這不正是繁星揚名的好機會嗎？”
“誒？海之家？”
千愛還沒聽麻美說過這件事，以為今天隻是單純出來玩。
麻美於是和她解釋了一下。
“……原來如此，要參加海之家的審查比賽啊。”
“需要我幫忙設計海之家的新製服嗎？”
“等贏下比賽也不急。”
在聊天中，六人步入水族館內。
視野頓時變得昏暗，幾座明亮的水槽散發著柔和的光線，是室內為數不多的光源，周圍的遊客自然而然地壓低音量，隻在經過水槽前竊竊私語。
置身於此，真澄也能明白，為何水族館會與動物園，天文台，合稱島國人的三大約會聖地了。
密閉空間，燈光昏暗，藍色的主色調又讓人覺得放鬆，環境安靜，卻有一定的人流量，因此身體接觸既私密又自然，悄悄牽手摟腰也不會被人關注。
就像黑川澪現在做的這樣。
“黑川……”
真澄皺了皺眉，卻又因為對她的愧疚，自然而然地便放軟語調，讓自己話聽起來不像責怪。
黑川澪眨了眨漂亮的眸子，看上去很無辜。
“你們快看，好多水母！”
麻美用身邊幾人能聽到的音量輕呼。
水族箱裡，一朵朵柔軟的小傘在水中浮遊，透明的傘蓋上亮著宛如四葉草的花紋，隨著燈光搖曳出五彩斑斕的流光。
在這座宛如深海的水族館裡，它們就像是海中的月亮一樣顯眼。
館內的遊客紛紛在此駐足。
“好漂亮。”
麻美感歎，其他幾個女生也紛紛拿起手機拍照留念，凜音也不例外。
“這是海月水母。”真澄說：“在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等海域均有分布，喜歡水流穩定的溫帶海洋，它們一般會出現在鹽度低的海域，在近岸的河口及海港可以見到它們。”
“哇！真澄連這都知道，好厲害。”黑川澪用甜膩的聲音讚美道。
千愛嘟著唇看了她一眼，又瞧向真澄，語氣驚訝地問道：“真澄哥，原來你這麼了解海洋生物嗎？”
凜音指了指水槽旁邊的介紹牌：“他念的是這裡的解說。”
千愛聞言瞬間泄氣：“呃，原來是現學現賣啊。”
真澄笑了笑。
耳邊驀地捕捉到一句微弱的低喃。
“……海月……水母……”
是羽川海月。
亞麻色長發的少女緊盯著水槽，青藍色的瞳孔像一片真正的深海一樣，倒映出五彩斑斕的水母。
她伸出右手，輕輕觸碰水族箱，隔著玻璃，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會遊泳，沒有自我，沒有心臟，隻能隨水漂流……也沒辦法自己發光，是一種軟弱，而又虛幻的生物……”
“你在說水母嗎？”真澄問。
他看了一眼解說，上麵沒有寫她說的內容。
想必是海月自己的了解，畢竟她平時除了喜歡玩手機遊戲，也經常用手機觀看海洋生物的視頻。
“不。”
海月輕輕搖頭：“我在說……我自己……”
似乎是因為海藍色燈光映在臉上的緣故，她的眼眸看上去有點濕潤。
長長的眼睫宛如被海水打濕的花瓣一般，輕輕搧動。
真澄眨了眨眼，開口說道：“這裡還寫了其他的內容。”
海月側過頭看他。
“……海月水母有著強大的自體修複功能，即便觸須被截斷，身體破洞，組織也會完美再生，自動愈合……”
真澄一字一句地念完解說後，輕笑著感歎道：“這簡直就像擁有不死之身一樣，頑強的生命嘛。”
“才不是這樣。”
海月搖了搖頭，用輕飄飄的孱弱語氣否定他。
“……海月水母的生命……很短暫……”
“在野外幾個月就會死掉……水族館裡的水母，因為受到人類的照顧……才可以活那麼長的時間……”
少女的眼眸中閃過一抹悲傷。
“所以如果隻有自己……還是很弱小……”
真澄微微怔住，嘴唇幾次開闔，仿佛欲言又止。
“——真澄君，真澄君！走啦走啦，去下一個場館。”
麻美在不遠處叫他們。
真澄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水母的水槽前就隻剩下他和海月了。
“好。”
應了一聲，他帶著海月朝那邊走去。
“大家想先去哪個場館？”
麻美興致很濃。
“這裡的殺人鯨館好像很出名。”
“海豚呢？”千愛問：“我想看海豚表演。”
凜音搖搖頭：“剛才進館之前的展示牌有寫，今天的海豚表演取消了。”
“誒——”千愛有點掃興。
“要不然去看企鵝？”真澄提議：“這間水族館去年自主新孵化了一隻國王企鵝。”
水族館門口的宣傳板給這隻企鵝留了很大的介紹版麵。
“我知道，是那隻叫「toor」的企鵝吧。”麻美說。
企鵝寶寶孵化後，「ai海濱主題公園」在sns上公開征集企鵝的名字，最終「toor」這個名字以高票當選。
“企鵝館離這裡好像挺遠的。”凜音看著水族館的地圖說：“從這裡最近的路線，會經過的場館是……”
“鯊魚館！”
黑川澪脫口而出。
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閃耀光彩。
“澪小姐喜歡鯊魚？”
“非常喜歡。”
黑川澪用力地點了一下頭，興致格外高昂。
“你是喜歡鯊魚電影吧？”
真澄歎息，黑川這個人，相當喜歡看鯊魚電影，而且鐘意的都是“有口皆碑”的大爛片。
不僅如此，還非常喜歡拉著周圍人一起看，真澄為此飽受折磨。
“果然還是真澄了解我呢。”
蜜金色長發的少女笑靨如花，“上次我們一起看的那部鯊魚電影真的很感人，對吧？”
“嗯，沒想到鯊魚竟然突破大氣層破壞衛星。”真澄冷靜吐槽：“真是一部大場麵感人豪華大作鯊魚電影。”
“是吧是吧。最近我下載了一部新的鯊魚電影，一起看嘛。”
黑川澪撒嬌似的靠近。
“……再說吧。”真澄隨口敷衍。
她於是就鯊魚電影跟真澄喋喋不休，這是隻屬於兩個人的記憶，另外四個女生完全沒有插話的餘地。
千愛把不高興寫在臉上，兩頰像河豚一樣不滿地鼓起，凜音眼神閃爍，卻沒說什麼。
“……該走了。”
用慢悠悠的語氣打斷黑川澪的是羽川海月，麵無表情地對兩人說道。
“去看鯊魚……還有……企鵝……”
黑川澪側過臉，深深看了一眼海月，那雙青藍色的瞳孔迎著她銳利的視線，眨也不眨。
片刻後，她點頭說道：“……嗯，我們走吧。”
幾個女生於是離開海洋生命館，朝最近的鯊魚館出發。
真澄輕輕呼出口氣，跟上她們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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