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拉圭,1975年1977年)
第一節:書頁的重量(卡內薩的《安第斯》)
布宜諾斯艾利斯最大的書店裡,人頭攢動。聚光燈下,羅伯托·卡內薩坐在鋪著猩紅色絨布的長桌後,麵前堆放著厚厚一摞精裝新書——《安第斯:幸存與抉擇》。封麵是航拍的、令人心悸的雪山和一個小小的飛機殘骸剪影。他的西裝筆挺,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訓練過的、略顯僵硬的平靜。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對準了他。
“卡內薩先生,您的書詳細描述了墜機後的每一個艱難決定,特彆是…那段最黑暗的時期。您寫的時候,是否感到痛苦?” 一個記者率先發問。
卡內薩拿起麵前的鋼筆,指關節有些發白:“痛苦從未停止。但沉默帶來的誤解和汙名化,是另一種痛苦。寫出來,不是為了辯解,是為了真實。為了那些沒能回來的人,也為了我們自己,尋求一絲…理解的可能。”
“書裡提到,是團隊共同的決定,而非您個人的意誌?” 另一個記者追問,語氣帶著探究。
“是的。” 卡內薩的聲音沉穩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在那種極端環境下,沒有英雄,隻有掙紮求生的普通人。每一個決定,都是集體意誌的體現,是我們在死亡陰影下,為了延續生命火種,被迫承擔的共同責任。” 他環視全場,目光掃過那些或好奇、或質疑、或同情的麵孔,“指責可以輕易地落在個人頭上,但真相是,那份重量,屬於我們所有人。”
簽名環節開始。一個中年婦人拿著書走上前,眼中含淚:“卡內薩先生,我的兒子…也在那架飛機上…他沒有回來…謝謝你把他的故事寫進去…” 她哽咽著,緊緊握了一下卡內薩的手。
卡內薩鄭重地在扉頁上簽下名字,低聲道:“他永遠是我們的一員。”
緊接著,一個戴著眼鏡、神情嚴肅的男人將書放在桌上,並未要求簽名,而是直視著卡內薩:“卡內薩先生,我理解生存的艱難。但您是否認為,將那種…細節公之於眾,是對逝者及其家屬的二次傷害?您是否考慮過他們的感受?”
尖銳的問題像一根刺。卡內薩簽名的筆停頓了一下,墨跡在紙上暈開一小團。他抬起頭,迎上對方的目光,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疲憊和痛苦:“每一天,我都在考慮。但沉默帶來的猜測、汙名化和無端的指責,同樣是傷害,而且傷害的是所有活著和逝去的人。我們選擇說出真相,帶著最大的痛苦和歉意。這不是為了減輕我們的負擔,而是希望…希望這個世界能真正理解那種絕境,理解那份選擇的重量,停止用簡單的道德標尺去衡量地獄的深淵。”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力量。
書店裡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靜了一瞬。質疑者沉默地拿回書,轉身離開。卡內薩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排成長龍的讀者,感到手中那支簽名的鋼筆,重若千鈞。書頁承載著真相,也承載著無法消弭的痛苦和爭議。走出雪山是第一步,直麵整個世界的不解和審視,是另一場更為漫長的跋涉。
第二節:閣樓外的腳步(南希的嘗試)
蒙得維的亞大學文學院那爬滿常青藤的古老拱門下,南希·帕斯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挎包的帶子。空氣中彌漫著油墨、舊書和青春的氣息,這熟悉的味道曾經讓她心醉,如今卻讓她緊張得手心冒汗。兩年多來,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氣,重新踏入校園。
她選擇了一門相對冷僻的文學理論選修課,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最角落的位置,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安第斯幸存者”的身份如同無形的標簽,還是引起了注意。竊竊私語聲像細小的蚊蚋鑽進她的耳朵,探究的目光時不時掃過她。她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些目光裡的成分:好奇、憐憫、獵奇…還有一絲讓她如坐針氈的、不易察覺的審視。
課間休息,她獨自靠在走廊冰冷的石柱上,望著庭院裡三三兩兩談笑的學生。陽光明媚,卻照不進她心底的陰霾。一個抱著書本的女生猶豫了一下,向她走來。
“嗨…你是…南希·帕斯?” 女生試探著問,眼神帶著善意的關切,“我看過一點報道…你…你還好嗎?”
南希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微笑,點了點頭,喉嚨卻發緊,說不出話。
“真不敢相信你們經曆了那些…” 女生感慨道,隨即又覺得不妥,連忙補充,“我是說…太不容易了。歡迎回來!” 她友好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簡單的問候,沒有惡意。但“那些”兩個字,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中了南希努力封存的記憶。她仿佛又聞到了機艙裡混雜著血腥和絕望的冰冷氣息,聽到了那永無止境的風聲。她猛地閉上眼睛,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對抗著洶湧而來的眩暈感。
“嘿,看,就是她…” 不遠處,兩個男生的低聲議論清晰地飄了過來。
“聽說…在雪山上…為了活下來…什麼都得做…”
“嘖…誰知道呢…不過能活下來確實挺…厲害的…”
後麵的話模糊了,但那輕佻、曖昧的語氣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南希心中剛剛燃起的一絲微弱的暖意。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臉上,又瞬間褪去,隻剩下冰冷的麻木和巨大的恥辱。那些惡意的流言,從未停止,隻是換了一種更加隱蔽、更加惡毒的方式纏繞著她。
她再也無法待下去。抓起挎包,她低著頭,像逃離瘟疫現場一樣,匆匆穿過好奇的人群,衝出了教學樓。陽光刺眼,她卻感覺如墜冰窟。大學校園,這個曾經承載著夢想和希望的地方,此刻對她而言,不過是另一個布滿荊棘的牢籠。閣樓外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加寒冷。
第三節:教堂的宣諭(教會的裁決)
聖費爾南多教堂高大的彩繪玻璃窗,將午後的陽光濾成一片片斑斕而神聖的光斑,投射在肅穆的祭壇和跪在長椅上的信徒身上。紅衣主教身著莊嚴的法衣,站在高高的布道台上。他的聲音洪亮而清晰,在空曠的教堂穹頂下回蕩。
費爾南多坐在後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低垂著頭。他並非虔誠的信徒,但今天,他必須來。古斯塔沃坐在他旁邊,臉色凝重。還有幾位幸存的隊員散坐在附近,都低著頭,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上帝的仁慈如同大海般深廣,祂的智慧超越凡人的理解。” 主教的聲音帶著悲憫,“我們審視了安第斯山脈深處那場令人心碎的災難,審視了幸存者在極端絕境中為延續生命所做出的…痛苦抉擇。”
教堂裡一片寂靜,落針可聞。費爾南多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著。
“教會經過審慎的祈禱、研究和神學探討,” 主教的聲音變得莊重而具有宣判意味,“認為在那種特定的、彆無選擇的生存絕境下,以逝者遺體維係生命的行為,其根本動機是為了延續生命本身,而非出於褻瀆或惡意。這並非主動的罪惡,而是在撒旦(指極端環境)的殘酷逼迫下,人類為保存上帝所賜生命火種而進行的、絕望的抗爭。”
費爾南多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祭壇。古斯塔沃也緊緊抓住了長椅的邊緣。
“因此,” 主教的聲音清晰而堅定,“教會宣布,此行為在上帝眼中,不構成不可饒恕的褻瀆之罪(ortal s)!”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難以置信和解脫感的衝擊瞬間席卷了費爾南多。壓在心口近三年的、名為“褻瀆”的巨石,似乎被這句話撬動了一絲縫隙!他感到一陣眩暈般的虛脫,眼眶發熱。旁邊的古斯塔沃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垮塌下來。
然而,主教的話並未結束,他的語氣變得更加深沉:“但是!”
教堂裡的氣氛再次緊繃。
“生存的代價,是沉重的。” 主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間,落在每一個幸存者身上,“你們背負著常人無法想象的道德創傷(oral jury),這是靈魂深處一道難以愈合的傷口。教會要求你們,以餘生行善、祈禱和懺悔來彌補這份沉重的代價。你們需成為生命的守護者,幫助他人,傳播希望,以此告慰逝者,撫慰生者,並尋求內心最終的安寧。上帝的寬恕之門已然敞開,但通往心靈平靜的道路,仍需你們自己一步步去跋涉,背負著那份永遠無法卸下的重量。”
宣諭結束。管風琴奏響了莊嚴而略帶悲愴的聖歌。信徒們開始祈禱。費爾南多和古斯塔沃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沒有狂喜,隻有一種深沉的、混合著巨大疲憊和一絲渺茫慰藉的複雜情緒。教會的裁決移開了“褻瀆”的巨石,卻並未移走壓在他們靈魂上的那座名為“記憶”和“代價”的大山。寬恕是恩典,但傷痕永存。他們被赦免了“罪”,卻注定要背負著“創傷”繼續前行。離開教堂時,陽光依舊燦爛,但他們知道,內心的暴風雪,隻是暫時停歇,遠未結束。
第四節:雨夜的溫度(費爾南多與南希)
蒙得維的亞的深秋,雨水總是連綿不絕。費爾南多租住的公寓裡,燈光昏黃。窗外的雨聲敲打著玻璃,節奏單調而催眠。桌上攤著幾本關於電機維修的教材——這是他找到的一份新工作,遠離人群,與機器打交道。
門鈴響了。
費爾南多有些意外地打開門。門外站著南希·帕斯。她沒有打傘,頭發和單薄的外套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顯得更加瘦削。她臉色蒼白,嘴唇沒有血色,眼神裡帶著一種驚魂未定的脆弱和…不顧一切的尋求。
“費爾南多…” 她的聲音在雨聲中微不可聞,帶著顫抖,“我…我能進來嗎?”
費爾南多立刻側身讓她進來,關上門,隔絕了外麵的風雨聲和寒意。他遞給她一條乾毛巾。南希沒有擦頭發,隻是緊緊攥著毛巾,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我做噩夢了…” 她低著頭,聲音破碎,“很可怕的夢…比之前的都可怕…他們…都在機艙裡…指責我…說我…說我用…才活下來…” 她的眼淚無聲地湧出,混合著發梢滴落的雨水,“我受不了了…費爾南多…我真的受不了了…那些聲音…那些眼神…”
費爾南多看著她痛苦蜷縮的樣子,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他太熟悉這種感覺了,那深入骨髓的孤立無援,那被整個世界拋棄的絕望。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倒了一杯熱水,塞進她冰涼的手中。
南希捧著熱水杯,指尖的冰冷稍稍緩解。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費爾南多:“卡內薩的書…教會的裁決…可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感覺這麼冷?這麼…臟?” 她的眼神充滿了迷茫和痛苦,“他們赦免了‘罪’,可誰來赦免我們心裡的…地獄?”
費爾南多在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雨聲更大了。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沒人能赦免,南希。”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曆經磨難的平靜,“地獄就在我們心裡,是安第斯留給我們的…永遠的一部分。卡內薩的書,教會的裁決,它們…它們隻是讓外麵的人閉嘴,或者換一種方式看我們。但它們擦不掉我們腦子裡的畫麵,捂不住耳朵裡的風聲,也…暖不了骨頭裡的寒氣。”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南希依舊沾著雨水的睫毛上:“我們隻能…學會和它共存。帶著這個地獄活下去。像背著一塊永遠卸不掉的石頭。”
“怎麼共存?” 南希的聲音充滿了無助和絕望,“它太重了…快把我壓垮了…”
又是一陣沉默。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窗戶,像無數細小的鼓槌。
“也許…” 費爾南多緩緩開口,聲音很輕,像是在試探,“就像現在這樣?當它壓得你喘不過氣的時候…知道還有另一個人…也在背著同樣的石頭?”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上南希的視線,沒有躲閃,沒有評判,隻有深切的、同病相憐的理解。“知道有人…懂得那種冷,懂得那種…揮之不去的味道和聲音?”
南希怔怔地看著他。費爾南多的眼中沒有她熟悉的憐憫或好奇,隻有一種同樣被風雪雕刻過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共鳴。那是一種無需言語解釋的懂得。她心中的冰牆,在這個同樣傷痕累累的男人平靜的目光下,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她放下水杯,沒有擦去臉上的淚痕,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擁抱,沒有安慰的話語。費爾南多起身,打開了角落裡那台破舊的收音機。一陣沙沙的電流聲後,流淌出舒緩而略帶憂傷的古典吉他旋律,輕柔地填滿了狹小的空間,蓋過了窗外的風雨聲。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南希抱著膝蓋,蜷縮在沙發一角。費爾南多靠在窗邊,望著窗外被雨水衝刷得模糊的街燈。吉他曲在空氣中流淌,像一條溫暖的、無聲的溪流。沒有人說話。噩夢帶來的驚悸尚未完全退去,流言的毒刺依舊深埋,未來的陰影依然濃重。但在這個狹小、簡陋、被風雨包圍的空間裡,兩個被同一個地獄灼傷的靈魂,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不是來自赦免,不是來自理解,僅僅是來自“懂得”的陪伴,來自知道在這條遍布荊棘的路上,自己並非唯一的負重者。
雨,還在下。但公寓裡,那徹骨的、來自雪山的寒意,似乎被這沉默的陪伴和流淌的音樂,暫時驅散了一點點。這微不足道的暖意,如同風雨飄搖中的一點燭火,脆弱,卻真實地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