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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彧訂的是一家很有名的連鎖火鍋店。
他們三個到的時候大廳已經坐滿了人,幾乎都是和花祈夏一樣的營員,掛著黑圍裙的服務員忙得熱火朝天,各種菌湯、麻辣,番茄的熱氣與味道在半空中交織成網,人聲鼎沸。
“你、你好。”李彧攔住一個看起來服務員,給她看手機,“我訂、訂、訂了包廂。”
對方核對了一下他的頁麵,抱歉道:“實在是不好意思先生,我們平台沒有同步,今天客流量太大了,包廂已經滿了。”
她在大廳環視一圈,又看看三個人,“您看我給您三位找一個靠窗的位置可以嗎?”
“哎你這、這、這怎麼可以?這、這絕對有問、問題的。”
李彧一本正經反駁道,“我訂的明、明明不是大廳,還提、提前排了號,怎、怎麼可以改、改,你、你們線、線上線下要、要同步呀。”
花祈夏看了一眼服務員指的臨窗位置,座位被兩排綠色的盆栽半遮半掩,還算僻靜,周圍挨著一家來過生日的客人,白色奶油零星落到了地板上。
想起謝共秋的潔癖,花祈夏提議道:“要不我們換一家?”
服務員不想放跑客人:“這附近的店都滿了,要不您看這樣可以嗎——”
她看向李彧,“給咱們這邊免費加一盤肥牛卷和兩張30元代金券作為補償,您看可以嗎?”
還在“擺事實講道理”的李彧聞言,忽然嘴裡的話就停了。
他聲音咽回去,看看花祈夏與謝共秋,對服務員勉勉強強似的:“主、主要你們這事做得不、不對……那、那要是這樣的話……”
他視線移動到謝共秋那一身正式嚴謹的西裝領帶上,似乎也覺得對方的裝扮和這沸反盈天的氣氛不大相配,話到嘴邊,轉而變成了對服務員的一句:“那、那給加兩、兩盤行、行不行?”
“好的先生,您三位這邊請。”
服務員微笑臉,禮貌地率先將李彧引到座位上,李彧坐下後一擺手:“來、來瓶酒。”
站在原地花祈夏抬頭:“學長……”
又變成學長了。
剛才隻是女孩驚訝與情急之下本能忽略了稱呼,而已。
謝共秋眸光暗了暗,那裡像盛著一汪晚秋的湖水。
接觸到女孩猶豫的神情,他低低“嗯”了聲,“沒關係。”
“哎你、你們來、來坐呀。”這時已經落座的李彧興致勃勃朝他們招手:“快、快來!”
說完從自己的挎包裡“唰啦”抽出一疊薄薄的資料,卷成筒朝花祈夏揮了揮。
花祈夏:“……”乾什麼玩意兒?逗貓呢?
花祈夏看著他手裡晃來晃去的紙筒。
怎麼……
忽然莫名覺得這位“樊小鬆”名字後麵的坑越來越大了呢?
錯覺。
希望是錯覺。
作為花祈夏的“哥哥”,謝共秋順理成章和她坐在了一起。
李彧坐在對麵,拿著服務員遞過來的平板敲敲點點。
他邊點邊皺著眉問旁邊的服務員:
“你們這個魚、魚是新鮮的吧?不、不要速、速凍的,羊、羊肚呢?哦,新、新、新鮮就好……牛肉也是當、當天的是吧?”
服務員一律點頭微笑:“是的先生。”
李彧點點頭,“噢噢”兩聲繼續精挑細選,選好了,終於把平板遞過來——
“我,我點、點了一個四宮格套餐,你們看看還有什麼想、想吃的?”
花祈夏已經把餐具推到一旁,打開了李彧遞來的資料細細翻閱起來。
謝共秋看了她一眼,沒有打擾她,他抬手在菜單上多加了一份豌豆苗。
“好,那就先、先這些吧,不、不夠我們再點,不浪、浪費,對了,麻煩把代、代金券送過、過來,再來、來一壺茶,謝謝。”
李彧把平板交給服務員,在對方離開後笑嗬嗬看向對麵的人,順手把桌台上的免費香氛紙巾揣進了口袋裡。
李彧:“怎、怎麼樣祈夏同學,這是、是我們的工作介、介紹。”
資料不多,單薄的三張紙,連個正式的標題都沒有,就是些工作簡報,裡麵還夾著兩張經費審批不通過的條子,隨花祈夏翻頁的動作滑出來。
“這、這個給我,這、這沒用。”
李彧忙起身,用手指把那兩張條子夾起來,兩三下團成團塞進褲兜裡,朝對麵兩人無事地笑笑,“接、接著看,接著看。”
花祈夏一目十行瀏覽完,腦海中本能歸納總結——
“所以,你們其實屬於非遺的收集和整理呃……人員?”
她在腦海中搜尋了一圈,也沒找到一個特定的職業來稱呼這些人和他們的工作:“主要負責考察和記錄,對嗎?”
“不、不止。”李彧擺擺手。
這時他點的酒和餐品被服務員一道送了過來。
花祈夏一看。
謔,還是白的。
高度數。
這人有點兒意思。
“還、還有茶水呢,代金券。”
服務員繼續微笑:“好的,請稍等。”
“喝、喝了。”李彧熟練地打開瓶蓋,見花祈夏目光落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喝了這、這個,度數越高,話說得順、順溜。”
他說完,瓶口隔著桌子懸到了謝共秋的杯子上,被花祈夏條件反射地蓋住:“他開車來的,不喝酒。”
開玩笑。
她剛過幾天安心日子。
沒有任何人能在她這兒當法製咖。
被女孩擋了酒的男人看著那隻遮在他杯子上方的手,又順著那隻手朝上,看見花祈夏拒絕時眼眸裡的堅定,謝共秋一眨眼,有片刻的晃神。
“啊?哦、哦對。”
李彧反應過來,說了聲抱歉,接著象征性地給花祈夏倒了一滿杯,剩下的竟然直接對瓶灌了兩口。
火鍋店的餐具杯都是敞口大容量的,李彧給花祈夏倒完後,標著高度數的酒瓶裡還剩三分之二——
咕咚。
咕咚。
……還剩三分之一。
花祈夏看得嘶嘶抽冷氣,李彧已經“啪嗒”把酒瓶放下了,一句“不止”在嘴裡晃蕩半天,好像還真順了許多:
“不止,還有檔案建設,數字化處理,還——還有名錄體係整理——多著呢,祈夏她哥,你也看看——”
花祈夏腦海中逐漸形成了個大致的印象,“就是說,你們走訪華國各地,收集各地非遺和民俗文化然後建檔對吧?這工作不錯誒。”
謝共秋捕捉到了女孩眼裡迸發的光,雖然細微,但像雪地裡的碎金。
她對李彧的介紹起了些興趣,聽起來是一件有趣又有意義的工作:“利在千秋啊。”
“嗐,嗐,過譽過譽。”
李彧夾了一筷子羊肉卷掖進翻滾的麻辣鍋裡,聊了十來分鐘,酒勁兒很快就上來了,他眼睛有點發飄——
“再有意義也沒人乾,也就我、我這樣的,人其他老師也不收,跟著樊老師乾,隻有她不、不在乎我這樣子,這、這不,我替她上這兒招人來,來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舌頭,露出一種時過境遷的笑。
“怎麼會?”
花祈夏很意外,她又重新將李彧給的資料翻看了一遍,嘴裡問道——
“如果是你說的那樣,應該很多人報名才對啊。”
因為她相信,每位報考這個專業的學生,不論本科生還是研究生,心裡一定是有一片淨,或大或小,是留給這專業本身閃耀的文化信仰的。
就像人要翻開一本書,不論是否喜歡閱讀,不論是不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
在翻開書頁這個動作發生時,那雙瀏覽文字的眼睛裡一定會藏著一絲興趣的。
而現在從現有資料看來,這個叫李彧的研究生和他背後的樊小鬆,他們的工作似乎是最符合本專業學生的預期和夢想的。
“祈夏。”
謝共秋在旁邊輕聲喊她,被餐巾紙擦乾淨的碟子放過來。
成熟穩重的鐵灰色西裝被燈光掃成更深的顏色,他用公筷往花祈夏碟子裡夾了一塊鱈魚肉,用目光示意她彆忘了吃東西。
“嗐,一言難儘。”
李彧擺擺手,他盯著徐徐冒煙的火鍋,遲緩地眨了一下眼,似乎被酒精猛然衝上頭的大腦緩慢冷靜了下來,眼睛逐漸恢複清明——
花祈夏注意到他眼裡閃過一絲懊惱,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得多了,就見李彧重新揚起泰然自若的笑,“不過那都是以前了,現在好多了,真的——真好多了。”
他拿出手機,一個性情呆板的人連把自己的話往回找補,都肉眼可見的明顯,李彧把手機亮出來。
“現在有了上麵的支持,真的好多了,真的,我——我手機上有——有我們近些年收、收集整理的風物鑒證資、資料,我——我可以發給你。”
花祈夏挑眉:“你們不用保密?”
李彧臉上露出一種近似於無奈的苦笑,一閃而逝:“有什——什麼可保密的,不、不就是讓人看、讓、讓華國人看的嗎,多個人看,說、說不定多個人記得。”
花祈夏心頭微動。
“對、對了!”
看出她神情的意動,李彧如獲至珍般,連忙從挎包裡拿出一個半新不舊的筆記本翻開。
隔著滿桌子的菜,花祈夏依稀望見上麵橫橫劃劃的,似乎都是一些人名,不過幾乎全部被劃去了。
李彧“唰唰”記下了花祈夏的名字,抬頭問她:“同學,還沒問——你是哪、哪個學校的呀,主專業課的老——老師叫什麼?”
花祈夏對這套流程不陌生:這是要開始碼人了,先看她背後的老師出自哪個派係,之後恐怕還要有更多的招攬動作,但成功與否,決定權還是在花祈夏這裡。
不同於在校門口時的態度,眼下的花祈夏確實被勾起了點兒興趣。
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
在聽見她說出“山海”兩個字後,李彧雀躍的筆尖,忽然懸停在了半空中。
花祈夏和謝共秋都看見了他動作的遲疑。
李彧抬起頭確定般的:“隔壁市那個山海?”
謝共秋先花祈夏一步回答,盯著李彧淡聲:“是。”
“哦哦——原來是這樣。”
李彧笑了笑,花祈夏眼看著他“咵噠”按回了圓珠筆——
嘴裡說著“真好真好”,卻一邊將隻寫了“花祈夏”外加一個冒號的筆記本,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合上了。
花祈夏敏銳捕捉到他笑中的勉強。
那種她並不陌生的打量目光,隱藏著探究和更複雜的情緒,再一次隱晦地,落在她身上。
她心裡忽然有些不舒服。
綠色盆栽下的冷氣口“嘶嘶”冒出白霧,冰涼的風絲絲縷縷吹進花祈夏的毛孔中,她調整了一下坐姿,低頭把盤子裡麻辣滾燙的鱈魚塞進嘴裡。
謝共秋薄而窄的眼皮掀起來,看向李彧。
後者仿佛剛才的遲疑不存在,他記下了花祈夏的名字,就繼續自然地和花祈夏聊起樊小鬆作為一所縣級民俗整理所的負責人,是怎麼翻山越嶺、長途跋涉,一個人走遍半個華國的。
花祈夏全部聽進了心裡,但此時此刻她的興致已經有些萎靡。
奈何還有謝共秋在場,對方本來就是忽然“被參加”這頓飯的,她也不好直接告辭讓謝共秋也跟著不自在。
——就仿佛她要去街上買醬油,忽然被星探發現“你就是我們要找的明日之星!”然後連哄帶勸拉去麵試。
結果到了地方又被對方挑剔,雖然沒有明說,但撤去“麵試單”的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然而她……
原本就隻是出來打醬油的好不好。
李彧還在引經據典,說得都是目前文化建檔和i開發的前沿問題,外人也許聽不出來,可花祈夏是專業的,她聽得出對方的話題已經在朝外圍拓展,不再詳細論證核心。
花祈夏已經有些心不在焉。
這時,她身邊響起淡淡的一句——
“你對她有偏見。”
李彧筷子上的羊肉卷一哆嗦,掉在桌麵上,他忙不迭重新夾起來。
“咳,咳咳!”
已經沒什麼食欲正在啃黃瓜的花祈夏猝不及防被謝共秋直白的話嗆到,隨手抓過杯子大口喝下去。
下一秒辛辣刺鼻的酒精衝過鼻腔直奔天靈蓋:“!!”花祈夏眼淚都快下來了,謝共秋推動椅子起身,朝櫃台處走去。
“咳……咳咳!”
高度數白酒在口腔橫衝直撞,花祈夏嗓子冒火,勉強朝李彧擺擺手,謝共秋已經帶著一瓶酸奶走回來,擰開遞給了花祈夏:“祈夏。”
“謝,謝謝。”
花祈夏接過去以後連灌幾口,胃裡灼燙。
謝共秋沒再落座,而是自上而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頎長英俊的外型引來了周圍似有似無打量的目光,似乎還有人偷偷拿出手機拍照。
直到那半杯白酒的衝勁兒散了,花祈夏才緩過來,李彧半起身,謝共秋的點破令他臉頰微紅,連連搓著手:“這、不是,這這我——”
花祈夏咽下嘴裡的酸奶,對謝共秋又道了聲謝,接著看向關切又的李彧,後者表情極不自然:“祈、祈夏同學,其實那個……”
花祈夏舔了下被酒精刺痛的牙齦,胃裡湧起些微不適。
既然話已經被挑明了,繼續不尷不尬地坐在這裡似乎也沒什麼必要了,她放下筷子,還沒轉頭,謝共秋便低沉著聲音:“賬已經結了。”
“這、這怎麼能行——”
李彧一看二人要走,剛被謝共秋的直言不諱臊了個大紅臉,現在更是懊悔:“祈、祈夏同、同學,我沒、沒彆的意思。”
花祈夏站了起來,直視著他:“嗯,學長我知道,但……”
她將桌上的資料推回去,“學長你看你今天帶來的資料也不多,我想可能在專業匹配度上我們還需要彼此做一些……更周全的了解,要不,今天就先這樣吧。”
花祈夏拿過自己那印著夏令營lo的提包,客氣笑笑:“我和我哥得早點回家,不好意思,我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