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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醫院人來人往,從震區轉運來的病人被迅速送往不同的科室,住院部也不遑多讓,各種叫喊聲、推車響動聲亂作一團。
嘈雜穿過明亮的大廳,消散在住院樓後人跡罕至的後花園。
花園裡種的都是當地特有的沙漠玫瑰,除了幾個在這裡散步的病人之外,外麵的人也無暇欣賞,可惜了這些爭奇鬥豔的火紅生命。
嗖——!
一聽可樂當空飛過,被走到花圃邊的盛修抬手接住。
易拉環“呲啦”撕開,綿密的氣泡迸濺出來,盛修收起拉環,似笑非笑:“行,真行啊,趁我不在一個兩個去我妹妹病房裝神弄鬼,我說你們要不要直接去精神科看看腦子?”
他眼角涼涼地掃過花廊底下的三個人:丟給他可樂的家夥胳膊上全是擦傷,手腕草草用紗布包著,貼在在深色的皮膚上,紗布被水稀釋後的血跡依稀透出粉紅——
男人席地而坐,脊背倚著廊下的柱子。
他手邊放著一隻駝色的大背包,滿地紫藤花的殘骸早已被風沙吹乾,蜷縮成細細的針狀,有些沾到了燕度的褲子上,他也渾不在意,胸膛起伏緩而悶。
聽見盛修的不耐,坐在花廊外草坡上的喬星燦抖擻精神,一隻手按在地上,作起身狀:“祈夏醒了嗎。”
“醒個屁。”盛修看著這些人氣就不打一處來,手裡的拉環忍無可忍甩到地上:“被你們吵得睡都睡不好,倆眼圈黑跟國寶似的!”
“我……我沒大聲說話。”喬星燦眼神躲閃,揉了揉鼻子:“我就說了兩句。”緊接著不虞的目光落在剩下兩人身上,“你們什麼時候去的。”
盛修翻了個白眼,接著他冷冷看向左側:
那個背倚廊柱而立,抱著手臂垂眸不語的男人——盛修緊盯著他,甚至都懶得問這家夥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來的。
在場三個人手裡都握著一罐冰鎮的可樂,隻有謝共秋,可樂罐放在腳邊沒有打開,上麵沾了幾片紫藤葉,受冷凝結的水珠緩慢淌到地麵上。
幾個氣場強勢的男人好像經曆了一場耗心耗力的戰爭,此刻氣氛中莫名摻雜著一絲懨懨,好似誰也沒有心力做除了呼吸之外的事。
因為這種古怪氛圍,幾人陷入一種休戰般的平靜與頹廢。
盛修眯起了眼睛,從謝共秋疏離的臉上劃過,落在燕度那張欠揍的臉上,對著燕度揚了揚下巴,語氣難以形容地:“他居然沒揍你?”
被當著麵點了名的謝共秋依舊一言不發,仿佛和他們隔著虛空的屏障,燕度笑了下,嗓子仍然啞著:“你不也沒揍我。”
“天災意外,我揍你乾什麼?”
燕度又笑了聲,儘管他嘴角的弧度很淺,加上臉頰細微的刮傷和青色的胡茬,整個人笑起來時有股荒蠻的頹廢,深深鐫刻在他臉上——
“謔,真難得。”燕度提不起興致般的,少頃,苦笑一聲:“我寧願你們把我朝死裡打一頓。”
喬星燦挽起袖子,涼涼地:“現在也不晚。”
盛修也站在了根柱子旁,他低頭沉默許久,找燕度要了根煙,沒點,在掌心攥碎後埋下臉去深深吸了口氣。
煙葉辛辣,仿佛可以衝開晝夜緊繃的神經,令人繼續保持清醒——
“護士說前三天每天得換兩次藥,上下午各一次,往後每兩天換一次。”
幾人都沉默不語。
“從收到消息、來的路上,到進病房以前,我想過無數個畫麵。”
盛修眼皮垂得很低,幾乎蓋住眼珠,他低聲講述:“想聞人清和那軟件數據準不準,定位靠不靠譜,想苞苞她究竟受了多少傷,哪裡受了傷,我該怎麼一道一道在你身上還回去,畢竟是你投的資,搞的什麼破考察,結果——”
盛修側頭緊盯著燕度,“危險發生,你還好好坐在這兒,最後出事的、躺在病床上的為什麼隻有我的苞苞。”
燕度後腦勺在堅硬的柱子上碰了碰,喉結上下滑動。
盛修目光幽沉,嗓音冷得不近人情,也完完全全地不講道理,然而他停頓幾秒,望向遠處散步的病人,話音一轉——
“直到進了病房,看見她就那麼閉著眼睛躺在那兒,我什麼都不願意想了。”
盛修閉了閉眼,密不透風的神情泄出了一絲疲憊,“隻要她好,隻要她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都不重要。”
燕度屈著脖頸,一下下無言地拋起手裡的打火機:“眼睜睜看她在我麵前消失——就十米,十米都不到——”
說到這裡,喬星燦神色微動,盛修則閉上了眼好似不能細想這句話背後的畫麵,燕度下顎緊繃,“我特麼也要瘋了,是,不重要。”男人闔起眼皮,隻用氣音:“都不重要,都特麼不重要……”
謝共秋靜靜地側過頭,看著幾個人,他的耳梢被廊上稀疏的樹縫染了半片青白,儘管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他低下了頭,恍然看著自己淡白色的掌心——
燕度不久前的苦笑還在耳邊縈繞,帶著被遏製呼吸的粗喘,鑿子般敲打在他沉寂的腦海裡。
【小子,你丫怕了吧?連進去都不敢進去,是不知道她就在裡麵縫針?不知道現在在裡頭縫針的是她?怎麼著,還是你覺得看見她的血,看見她肩上那條疤——連保持冷靜的自信都沒有……那你跟我差在哪兒了?不都是縮頭烏龜,老子起碼比你強點兒。】
【——我會進去。】
【你進個屁,得,沒工夫跟你浪費時間……艸,我也煩著呢。】
謝共秋合攏了掌心,連同淡青色的脈絡與細密的掌紋。
盛修看著沉默寡言的三個人,又從可樂罐的反光裡看見自己變了形的倒影。
“明天我給苞苞辦轉院,帶她回去。”他說。
謝共秋終於開口了,神色淡淡:“我和你一起。”
“嘖,人醫生說了沒傷到筋骨,不到一個星期就能好。”燕度終於掀起眼皮,斜睨著盛修:“南疆地兒這麼大,不止一個y縣,你覺得她會就這麼跟你回去?”
“不然?”盛修對他們的耐心有限,忍了忍還是呼出一口氣:“就算我同意讓她接著留在這兒,家裡大人也不會同意的。”他掐住鼻梁,“家裡人兩天沒睡了。”
“那你也不能替祈夏做決定。”喬星燦挺不高興地說。
盛修看見他心頭就起邪火,警告地:“你欺負我妹妹的事我還沒跟你算賬,你現在最好彆招我啊。”
“你招呼不打就換了我幾年全球巡演的角!我吱過一聲?”喬星燦瞪眼,不卑不亢:“再說了,那是我跟祈夏的事,跟你沒關係。”
“打一架吧。”謝共秋忽然說。
剩下的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謝共秋仰起頭,纖白的脖頸拉出一段筆直的線,“打一架吧。”緊接著男人放下手臂,頂著那張高冷禁欲的臉徑直朝草坡上走去,草坡上的喬星燦已經二話不說朝他撲過來。
“——!”
謝共秋剛剛折起袖子就被衝了個正著,垂落在眉上的頭發晃了晃,順勢抓住喬星燦的胳膊“砰!”地將他過肩摔到了地上,喬星燦眼珠登時紅了,咽下一聲痛呼,“撲通!”撞得周圍灰塵四起!
“靠。”盛修咬牙切齒,腳步生風:“你們抽什麼風!”
謝共秋不為所動,盛修衝過去照著他那張冰封似的臉就是一拳!不知道誰伸出腳絆倒了誰,三個人高馬大的男人瞬間打成一團!“砰!”
好像要把這兩天以來壓抑在心裡的沉悶和早就想活撕了對方的怒氣一齊發泄出來似的,沒有衣冠楚楚,沒有禮儀教養,拳頭打擊在骨頭上的聲音“砰砰”作響,“呀——!”周圍的人看見有人在醫院互毆,連忙去喊保安來。
燕度一直坐在廊下,沉默著抽完了一整根煙,這才站起來,轉身大步走過去把幾人分開,才靠近眼角登時挨了一拳,“艸。”旋即罵罵咧咧加入混戰,血氣上湧:“彆特麼打臉行不行!老子還要見祈夏!”
“見你大爺的!”
沒人會相信這些鬥毆的人有著怎樣令人豔羨的身價,這些火氣上頭的男人們沒有采取任何的搏鬥技巧,全是最野蠻最笨拙的生搏,下手拳拳到肉,濺起大片草屑與灰塵!被慣性甩出來的人拇指按掉嘴角的血跡,下一秒就重新撲進糾纏的漩渦裡——
滴滴滴滴——!
“誰?!誰在打架?!!”吹著哨的保安終於姍姍來遲,“你們幾個!撒開!!身份證拿出來!!”
……
十分鐘以後,交完罰款的盛修大步走回來,把罰單“刺啦”團成團扔進垃圾桶,看著草坡上躺的跟死狗似的人,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出口卻是一連串夾雜血腥氣的咳嗽。
咳完了,盛修深吸一口氣,平複呼吸:“苞苞待會兒要換藥,我走了。”
“我也去!”喬星燦甫一站起就捂著胸口跌了回去,蒼白著臉悶哼,他腿上的傷還沒好,謝共秋和盛修完全沒留餘地,拳拳下的黑手,幾乎砸斷他的肋骨——
不過身邊那家夥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謝共秋素來一塵不染的襯衫黑褲沾滿了草屑,他不像燕度與喬星燦那樣毫無顧忌就地躺下,依舊屈起一條腿端坐著,專業經驗讓他規避了麵部被攻擊,但扣線崩斷的衣領和皺巴巴的袖子還是彰顯了這人的一絲失控。
“嘶——”喬星燦按住青紫的鼻梁,“你們誰照我鼻子打了一下,我要毀容了!”
“反正你也沒演出。”盛修冷漠地:“毀就毀了。”
喬星燦堵一口氣:“你說的是人話嗎。”他有些悶悶地坐回去。
“嘖,都消停點兒行不行。”
躺在草坡上閉目養神的燕度開口,嗓音比他之前還要啞,他是唯二臉上掛了彩的,眼角和下頜都起了淤青,這主要是因為燕度幾乎沒怎麼還手,誰的拳頭過來基本都硬生生扛了:“……吵死了。”
男人一條手臂擋在了眼睛上,過了半晌,也許是真的覺得這些家夥要煩死人,他忽然抓過手邊的駝色背包,站起來彎腰打掉了褲子上的灰土。
盛修眼睛轉過去:“你去哪兒。”
“彆管。”
誰也懶得管。
這時,盛修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是聞人清和。
“怎麼了?”盛修忙接起來,語氣微微緊張,“是苞苞有事?”
謝共秋,喬星燦,和剛要離開的燕度的視線不約而同落在盛修手上。
後者不知道聽電話那邊說了些什麼,眉毛間的褶皺漸漸鬆開,他轉頭看向廊下的三個人,最終在對方矚目下朝其中一個走過去——
“找你的。”
他麵前的燕度喘著粗氣,不解:“聞人?”
剛說完,電話聽筒裡傳來花祈夏的聲音:“喂?是燕度嗎?”
另外兩人紛紛側目,燕度則像被細弱的電流激了一下,脊背上挨過揍的肌肉都繃緊了。
……
十分鐘以後,花祈夏吃完了碗裡的粥,就跟聞人清和聊起天來。
後者有意挑的都是些輕鬆的話題。
見麻藥漸漸褪去後女孩還能神情自然地和他交談,雖然偶爾因為一些小幅度的動作牽動冷嘶,但聞人清和倒是更欣賞她這份表露自我感受的率真。
叩叩。
二人正交談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敲響了。
查房的醫生進來檢查了一下花祈夏的情況,低聲跟身邊的護士說“一會兒準備換藥”,接著又叮囑了花祈夏幾句,大致是不碰水不劇烈運動,花祈夏認真聽著,對方剛說完,門口就“撲撲通通”響起一連串怪異的響動。
花祈夏:“……?”
虛掩的門被人莽撞地推開,來人手還按在門把上,開門後像是刹不住車似的朝裡麵踉蹌兩步,“祈,咳咳,祈夏。”
花祈夏看著眼角烏青,嘴邊紫紅的燕度,費解又意外地緩緩睜大眼:“燕度?”
“哎,哎哎。”燕度連忙應聲,他來之前換了件漸變藍的長袖襯衫,扣上扣子的袖口剛好遮到手腕,再配上頭頂那隻壓得很低的牛仔棒球帽,不知道的還以為剛打完群架的學生。
聞人清和也看見了他臉上的傷,皺眉:“你這是乾什麼了。”
話音未落,燕度身後又“撲撲通通”絆進來幾個倉促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