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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從天亮吃到天擦黑,老周和花祈夏、燕度相談甚歡。
尤其聽說燕度懂車的時候,鏡片後的眼睛更亮了,一個勁兒問對方他那輛破麵包能換輛什麼檔次的小吉普:
“咱也忙了大半輩子了,天天給人家當司機車接車送的,再過兩年退了休,我就把車換了,咱也帶孩子媳婦去省會,去大城市逛逛,去……你們那叫啥來著?誰踢沃克?……咱也去沃克沃克!”
燕度很是專業地給老周提了幾款車型,老周興致高昂問得更細。
花祈夏聽了會兒覺得不大感興趣,就安安靜靜在旁邊吃酸奶粽子解辣。
如同她班導師說的那樣,她像個往口袋裡裝藥材的藥農一樣,用眼睛將周圍的風物人情裝進腦海中——
馬路對麵的水果攤旁有家賣饢賣烤包子的小店,裡麵一家三口忙得熱火朝天,年輕的男人站在占據了一半空間的饢坑前,手裡的鹽水灑落飛濺的雪花,“刺啦刺啦”響得熱鬨。
身著花色長裙的老奶奶在角落將生肉填進柔韌的麵團裡,更年輕些的姑娘手裡握著長柄鐵鉤。
花祈夏稍稍調轉了椅子,正對著小店,眼見著她彎腰“撲通撲通”撈出幾個焦黃的烤包子,仿佛信號般,在水渠裡玩鬨的小孩和村口的行人就三三兩兩地聚上去——
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姑娘朝店裡的人要了報紙,包住滾燙出爐的烤包子,被一群歡快可愛的同伴簇擁著朝村裡跑去。
兩邊高大的楊樹“嘩啦”作響,晚風微燙。
“哎呀丫頭可甭饞人家的。”
老周說話的功夫見花祈夏一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邊笑邊把桌子上的米粉和包爾薩克都推過來,“咱也有咱也有,不夠再點。”
燕度順著花祈夏的視線方向看過去,一眼了然,他笑起來:“不是,周哥,她不是想吃那個。”
花祈夏也重新轉過身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不能再點了周大哥,真吃不下了。”她望著那跑遠的小小紅色身影,“我就是看——這兒可真有趣。”
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太陽千萬次地升起,花祈夏一想到,當她在那個沉靜、滿是花香的小院,被一縷縷照在臉上的金色光線喚醒時——
這浩瀚而彌新的陽光也在同一時刻,照在即將起航的漁船那旗幟飄動的桅杆上。
照在跌宕起伏的太行山巒與一瀉千裡的雅魯藏布江。
也照在這一方狹小的,溫暖的饢坑裡,在鹽水迸濺與火苗搖晃的高溫中升騰起白色的煙霧,於初晨迎接金色的陽光,又順著風中的細沙吹向更遙遠的昆侖山脈。
這實在,太有趣了。
恰如他們在j市夜晚的古塔下仰望千百年前的星辰,大地的過往,曆史的過往……都像花祈夏手中酸甜濃鬱的酸奶粽子一樣,交融成最完美的味道。
“看?看啥?”
老周嚼著羊肉看不出個所以然,他在這地方待的年歲比對麵倆年輕人的歲數都長,對一切都司空見慣了,花祈夏簡單解釋了兩句,他就嘬嘬牙“哦”了聲——
“嗐,說實話,你們這些有知識的,我是真不懂,這有啥可看的嘛?”
對於老周的不理解,花祈夏也不惱,邊樂邊吃掉了紅柳枝上最後一塊烤肉,她旁邊的燕度笑道:
“周哥,這你可就不懂了,就跟修車似的,咱們隻知道踩油門,我們祈夏她們那可厲害了,懂的是怎麼叫油門帶動車子往前跑的技術,這叫術業有專攻——來走一個。”
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碰了個杯,杯裡是燒烤店鮮榨的沙棘汁,燕度仰頭喝掉杯子裡最後一滴果汁,悄悄衝看她的花祈夏眨了下眼。
“那我可真是不懂了。”
老周擺手,“反正啊,這地方三天兩頭來老師和學生,這不,前幾天我還上機場接了個人,跟你們一樣一樣的,哎呦,專家!也是拿個筆記本,到處跑到處看,你們還好,光這麼看,人家還上前問呐!嗨,真是搞不懂你們這是個啥工作。”
“是嗎?”花祈夏想那應該也是來這裡考察采風的曆史或社會學方麵的老師,心裡有了底,“看來這裡的確值得來一趟。”
燕度在一旁順勢問老周:“周哥,那人家專家都跑了哪些地方,看了點兒啥?你給我們講講唄。”
花祈夏默默看了燕度一眼。
燕度雖然看似隻是不經意的一問,但如果借機可以了解到專業學者的考察動向和路徑,簡直和拿了份遊戲攻略沒什麼區彆。
不僅省去了她從頭摸索的時間,就連需要留心的重點都明了了。
伸出拇指桌子下給燕度比了個讚,後者不知看沒看到,隻是靠近桌邊的右腿小幅度地抖了幾下。
“那誰知道。”
然而老周卻露出難以理解的神色。
“我前兩天還能跟在人家屁股後麵當司機,後來你猜怎麼著,嘿,人家自己走了,說又去了西邊哪個村來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反正啊,我看那人不像專家,現在專家遍地,一個板兒磚下去能拍一打!”
花祈夏與燕度麵麵相覷,老周見他們不信,把筷子一放,左手背打右手心:“你們說說,拿個破本子寫寫畫畫就是專家了?”
他掂了掂自己的衣領,“那衣裳灰不拉幾的,白頭發比我都多,瞧著比我媽歲數都大,帶個本子淨往那唱歌啊,繡花氈的老頭老太太前頭一蹲,啥也不乾,一看就是半晌,神神叨叨跟熬鷹似的,你們說,這能叫專家?”
“是位女老師?”
花祈夏捕捉到他話裡的信息,老周“嗯”了聲,“可不怎麼的,老大年紀了你說你得捯飭得有個專家樣呐是不是?嗨,反正也不用我接送了,咱樂得清靜。”
燕度對這方麵不大懂,他看向身邊的花祈夏,後者開口解釋——
“其實如果是旅遊、曆史考古或者像我們這種,需要實地考察的專業,確實,有很多經驗豐富的老師會這樣深入調研,比較能快速全麵地了解當地風俗。”
說到這裡花祈夏想起喬星燦說過的,他那位跳《鷹人》的舞團老師,也像這樣和養鷹人同吃同住了近半年。
這或許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殊途同歸。
“呦,那你說,那老太太還真能是個人物?”
花祈夏:“沒準。”
“那專家叫什麼名字。”燕度垂著眼睛隨口問道。
“叫……嘶,叫啥來著。”
老周重新握起筷子,梗著脖子盯著燒烤店的招牌,用力回想半天,“那姓還不大常見呐,叫樊什麼……樊小英?樊小樹還是啥的——”
他喃喃自語,忽然靈光一閃,“對了,叫樊小鬆!”
啪嗒。
花祈夏手裡的紅柳枝掉在桌上。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