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山中有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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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降臨,白天人來人往的博物館,到了夜幕低垂時終於掃蕩了一切喧吵。

殘星點墜在森嚴肅穆的佛塔頂尖,塔下走來八個年輕人。

燕度腳下是加了射燈的玻璃棧道,寬達12米的宋代主乾道的殘磚斷渠在明黃的燈光下一路延展到佛塔。

他們站在七百多年前的遺址上空,夜幕中穿行的風似乎還聽得見七百年前車馬川流的洶湧。

在亙古不變的恒星見證下,在某一時期的同一時刻,這磚石承載過貨郎的棚傘,士大夫的華車,終於又走過一群仰望塔尖的神秘來客。

“你就這麼讓她跟喬星燦走了?”

燕度皮衣拉鏈拉到最上麵,遮住半個下巴,他立體的眼窩被夜幕渲染得更深邃,眼底的情緒平淡散漫,周身卻釋放出沉滯寒冷的氣息。

“那家夥先跟陳聆楓打了申請,負責人都同意了,我有什麼辦法。”盛修盯著那佛塔頂尖,語氣更淡。

“沒說去哪兒?”

盛修掏出手機瞄了眼,“還沒發位置,估計還沒到。”

說完他眉心擰起,冰冷的視線在燕度臉上掃過,又盯向旁邊那個姓謝的,不悅地:“我說你們以後能不能彆老帶著我妹妹忽然消失。”

“這話你跟我說不著。”燕度自哂似的哼了聲。

謝共秋則仰頭望著曆經七百年風雨的佛塔,沒人能從他緘靜無言的側臉讀出什麼情緒,也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夜色從他眸中更深的海域冉冉升起。

走在他們麵前的hadrian對這裡興致最高。

作為一個據他自己所說他們國家“古人”都還健在的外國人,hadrian像個第一次走進糖果店的小孩。

“~!”時而趴下去臉貼在玻璃上對那些古道連連感歎,時而衝向最前麵指著棧道邊同樣用玻璃封住的石碑。

燕度環顧一圈,手慢慢揣回兜裡,眼底提不起興致,低聲說,“少個人真沒勁。”

盛修和謝共秋都沒搭理他,這時前麵的hadrian跟隻哈士奇似的叫起來,興奮地讓聞人清和把石碑上的內容翻譯給他聽。

“來都來了。”盛修又摸出手機,見花祈夏還沒發消息過來,手指點擊給她拋了個表情包過去。

接著他率先邁步朝石碑那裡走過去,“總得看看,回頭有人問起來——”他轉過頭意有所指,“才不會顯得自己像個沒品的文盲。”

燕度眉宇一放鬆,嗤了聲抬腳,旁邊一言不發的男人已經先他一步朝那石碑走去,燕度冷笑,幽黑銳利的眼瞼下隱約倒映著腳下的燈光,像正燃燒的火焰。

“這不是宋代的碑,看上麵刻的,應該是明代後期重修佛塔的時候後立的。”

聞人清和用手機照亮了石碑上灰白斑駁的刻痕,上麵的文字已經擦磨得看不清了,能勉強辨認是佛塔修繕後立在這裡的——

“虛空藏菩薩,這下麵講的是當年鎮壓太行嶺狼魂的故事。”

燕度麵色複雜:“這你都看得清?”

聞人清和直起身子,一指石碑邊的介紹牌,“這上麵寫著呢。”

“……”

“holy cra!”hadrian興致勃勃,對聞人清和,“tell the tale”

燕度掏出手機“哢嚓”拍了張簡介照片,手一翻拋給hadrian,“上麵有英文,你可以自己看。”

聞人清和笑了聲,“不是太複雜的故事,幾乎所有佛道相關的古跡在修建時都會立這種碑,我們可以邊走邊說。”

他醇厚的嗓音覆蓋在悠長縹緲的夜風中,“石碑上說,這裡原本是太行嶺的山林,山裡的狼王某天得到了一張人皮,於是它決定披上人皮下山。”

燕度,盛修和謝共秋走在人群最後麵,他們繞過石碑,朝旁邊的展館走去,聽見聞人清和說那狼王要學習如何模仿人類,他似乎覺得很有意思,“畫皮?”

“披著人皮的狼王在山腳發現了一間木屋,是一位獵戶的家。”

黎勝南小小“啊”了聲,“這就是傳說中的‘引狼入室’是不是,夏夏你說——”

下意識想問花祈夏,結果忽然想起來對方不在,黎勝南有些鬱悶地搖搖頭,跟著眾人走進了展館,她覺得夏夏不在可太沒意思了,大家話都變很少。

展館裡燈火通明,沉睡的文物在夜深人靜時才愈顯鮮活,人也有了更多機會與它對視。

白鷗拿著筆記本自己一個人去其他展櫃記錄靈感了,剩下的人則跟著聞人清和,既然沒事做不如聽免費的故事,hadrian催促道:“然後呢。”

【然後——這裡是觀賞區,那邊是舞台,祈夏,這是我在j市的私人劇院,你覺得怎麼樣。】

【很不錯啊學長,不過,我們來這裡乾什麼。】

【我訓練的瓶頸剛才好像有了突破,你知道的,這種事很隨機,就像你們文學的寫作一樣,需要及時捕捉——我跳給你看看好不好。】

【當然可以,對了學長,你演什麼角色?】

【……】

盛修聽著聞人清和的講述,有些心不在焉,忽然口袋振動兩聲,他掏手機的動作帶有一絲幾不可察的急促。

旁邊耳力敏銳的燕度遞來隱晦的一眼。

前者點亮屏幕,是花祈夏發來的一張舞台布景照,看樣子像劇院。

聞人清和應當是除了白鷗和hadrian以外,對這裡感興趣的人,他從展櫃旁邊的盒子裡拿了一張展館宣傳冊,繼續說——

“獵戶回到家,看見了披著人皮的狼王,問它是誰,狼王騙對方說自己是在山裡迷路的人,求對方收留,善良的獵戶就答應了。”

【我的角色嘛——你要不要猜猜看?】

【我想想……白蛇?許仙?總不能是法海吧哈哈。】

【……對啊,許仙。】

燕度靜靜收回目光,無表情地看著麵前展櫃裡的石匣,聞人清和講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狼王騙了獵戶,它打算在接下來的模仿獵戶的一舉一動,模仿直到自己成為真正的‘人’。”

【方便我在跳舞過程中錄個像嗎,相機架在東北角,你可能會出鏡。】

【嗯嗯,沒關係。】

【好,那我開始了?】

展櫃與天花板的闌珊燈影照在燕度的鼻梁與下巴上,他覺得這博物館空氣過於乾了,手拉下皮衣拉鏈,一個自然順手的動作去摸口袋裡的煙盒。

不過他隻是抽出一根,將紙卷碾碎在指尖,接著活動了一下纏滿繃帶的肩背,抬頭問眾人尤其是聞人清和:“誰有車。”

盛修:“你去哪兒?”

“彆管。”

果不其然公務繁忙的聞人總裁隨時隨地都備著自己的車子,他停下話,朝燕度拋來一隻車鑰匙,“南門。”後者準確接住,輕描淡寫道,“有事,先走了。”

除了盛修那一句,沒人再問他去哪裡,有人漠不關心,有人則心知肚明。

不過聞人清和看見他領口露出的紗布,眉心稍蹙,“你能開車嗎。”

“小意思。”燕度高高拋起車鑰匙,下一秒卻突然被人截了胡。

謝共秋掠過他的同時頭也不轉撈過了空中的鑰匙,人已經走出去了四五米,嗓音簡潔明了,“我開。”

“艸!”

燕度眸光一凝長腿邁開大步跟上,“你搶東西搶上癮了!??”

一下子走了兩個人,氣氛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陳聆楓已經對這些人“不服管教”習慣了,連白眼都懶得翻一下,她更關心博物館的營銷策略和預估收益。

盛修似乎也想離開,不過他還有匹配搭檔在場,沒辦法像那兩個輪空的家夥一樣來去自如,隻好冷冷盯著那兩個彆有用心的家夥,目送他們從大門口消失。

黎勝南此時此刻已經想抱住自己瑟瑟發抖了,她現在十分想念花祈夏,總覺得對方不在,這些人好像散亂的沙子呀,她都不知道要做些什麼。

於是“咕咚”咽了口口水,黎勝南試著緩解氣氛讓話題繼續下去,“聞人教授。”

黎勝南問他,“你說的那個傳說,最,最結局是什麼呀,狼王學會模仿人了嗎。”她好怕狼王會把獵戶吃掉。

“我看一下——”

聞人清和把介紹頁上的結尾娓娓道來。

“狼王認為在獵戶那裡學會了當人的所有技巧,覺得自己不再需要獵戶了,直到有天,雷雨劈著了屋子後的老樹,木屋著了大火,狼王被困死在屋子裡。”

hadrian寶藍色的眼睛睜大:“what?!”

“宣傳簡介上說,狼王在荒野山林間自由慣了,他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不會拘於困境裡——所以,它忘了和獵戶學習怎樣打開一扇門。”

說到這裡,聞人清和在淺橙色的玻璃反光中看著自己的倒影,低低笑了聲,忍不住感慨,“居然有這麼愚蠢的狼。”

黎勝南意猶未儘,“那獵戶去了哪裡啊。”

“hey,我知道。”

hadrian“嘩啦啦”甩著介紹冊,“上麵說了,it’s not a hunter, it a sart little deer”說完搖頭不屑,“idiot hunter”

“是,其實獵人早就發現了狼王的真實麵目。”聞人清和笑著說。

“對方站在山林間俯瞰底下的火光,它脫去了外麵的皮囊——”

“原來,它是山裡的一頭鹿。”

狼沒入口的獵物,最終比狼棋高一著。

聞人清和見黎勝南被這個故事嚇到了,輕聲安慰她兩句。

他本人並沒有把這樣的誌怪傳說放在心上,畢竟古人最擅長在侈談鬼神的風氣中給迷信行為尋找借口。

“我們繼續參觀吧,聽說這裡的鎮館之寶是座琉璃拱門,應該在東邊。”

他把介紹頁插進口袋,和其他人一起朝其他展櫃走去,時而有幾縷輕微的氣流從通風口穿過,像人的呼吸。

下一個展櫃上空的照燈撒映在純白的台麵上,那是一尊三百六十度自動旋轉的手掌長鎏金佛像。

——眾人遠遠看過去,仿佛有一道被燈照亮的小人在旋轉,在他們的眼中翩翩起舞。

一曲舞畢。

花祈夏眸中倒映著喬星燦頎長修勻的身形線條,他踮起腳尖不知疲倦般旋轉著,青藍色的衣擺蕩出一圈圈優雅的弧度。

那柄水墨油紙傘在他手中飛舞,開合,分明舞台上沒有落雨,卻好像執傘的許仙在雨絲紛紛中踏上了朦朧縹緲的橋麵。

花祈夏第一次欣賞這樣的舞蹈,她完全沉浸其中,更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喬星燦——

和他陽光開朗的樣子大相徑庭,一個“精雕細琢”的舞者,連睫毛上的燈影都是造物者的饋贈,如同灑了釉般,身體舒張,收攏,飛舞旋轉。

花祈夏真切感受到了他所闡述的“許仙”,女孩眼中滿是新奇而雀躍的風暴,她坐在台下紅絨的座椅中,好像在角落裡,第一次欣賞到真正藝術的懵懂孩童,滿眼欣喜,滿眼動容。

“人世間竟有這美麗的湖川……驀然見一少年信步湖畔……這顆心千百載微波不泛,卻為何今日裡徒起狂瀾……”[注]

融合了傳統戲劇的芭蕾舞曲餘音消散,喬星燦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滴落,他眼眸亮得異樣,收起手裡的油紙傘,笑著看向舞台下的花祈夏。

啪!

啪,啪。

三聲響亮的拍手聲從劇院最後一排突然響起。

與此同時,劇院燈光嘩啦亮起來,花祈夏被驟然強烈的光線刺得閉了閉眼,她手擋在眼前,從指尖縫隙朝聲音傳來處看去——

劇院後排不知何時坐了兩個人,坐在後排座位最兩端,其中一個人站了起來,高大的黑色身影逼壓感十足,他走到明暗交界處,花祈夏訝然看清對方的臉:“燕學長!?”

舞台上的喬星燦看見那兩個人後也愣了愣。

燕度舉手和她招了一下,不等花祈夏驚訝,最左端的那個人也站了起來,走下台階。

“謝學長?”

——

[注]:節選自京劇傳統劇目《白蛇傳》唱詞片段《遊湖》篇,根據劇情需要做出一定刪改,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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