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從小生活在客家山區的我,自然認識很多客家人。
絕大多數客家人都過著普通平凡的生活,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平淡無奇。
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從默默中來,又從默默中去,最終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中。
不起一點泡沫。
但有一個人不同。
他是客家人的另類。
他就是淩老師。
我們都叫他淩老師。
他的確是老師。
讀初中的時候,學校裡有兩門課有點不倫不類。
一門課是英語。
老師說的是客家山區英語,基本上是中國人聽不懂,外國人也聽不懂。
當然,我說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不是現在。
現在的英語差不多成了國語,人人都會英格裡死。
我也會幾句,什麼八格牙路,米西米西的。
我說的是日語,不是英語。
隻能說現在的外國語太普遍了,一般的老百姓都會說幾句。
另一門就是音樂。
老師基本上是聽磁帶教歌。
磁帶唱一句,老師唱一句,然後大家一起唱。
走調是常態,識譜的幾乎沒有。
後來淩老師來了。
很快有了變化。
黑板上出現了歌譜。
他教大家唱。
我立刻發現他唱的音調很正,跟電影歌曲有差距,但很接近。
歌詞在他嘴裡吐出來很優美,很好聽,猶如山中的泉水,發出非常銳耳的聲音。
聲音很美。
我由衷地感到敬佩。
其實小孩子也是有敬佩的,對有才華的人也是很敬佩。
淩老師就很有音樂才華。
可能這個才華放在縣裡,或者省裡不算什麼,但是在我們眼裡隻有山區,以前從來沒有什麼動聽的音樂。
他出現了,他就是才華。
我們就由衷的敬佩。
很快,我又有了另外新的發現,他會繪畫。
我以前不知道。
一天,他來到我家門口,說要借一張凳子。
我自然驚喜萬分。
小孩子都喜歡幫老師做事,如果老師主動提出來了,就更加喜歡了。
我記得有一次,我幫老師買煙。
我家開了一家商店,而學校離商店又比較遠,所以他要我幫他買。
他給了錢,需要找零。
在找零的時候,我突發奇想,多找他一分錢,看他的表現?
結果很遺憾,他私吞了。
當時的一分錢可以買一粒糖。
糖這東西是非常的珍貴,我們如果有了一粒糖,會吃上一整天。
主要是在嘴裡放上幾秒鐘,然後迅速吐出來,等一個小時後,再放上去,如此反複,吃二天沒有問題。
當然,淩老師不存在這個問題。
他就是坐一下而已,絕對不會帶走。
他坐下來乾什麼呢?
開始我不知道。
後來他拿出了畫夾,開始畫了起來,我才知道,他是在畫畫。
說實話,山區的客家人是不會畫畫的,即使畫,也是畫菩薩老爺之類,我很不喜歡。
我以為他也是畫菩薩,很快發現不是。
他在畫我們的街道,並且奇跡出現了。
他畫的街道跟眼前的街道非常的逼真。
當然,不是完全逼真,跟照片有差距,但很真了。
至少是我眼見最真的畫。
我自然驚得目瞪口呆。
我一直以為畫隻在書本上,在電影裡,想不到淩老師也有。
他隻要一畫,一幅美麗的圖畫就出來了。
的確讓人佩服。
我以為他會一直畫下去。
讓人想不到的是,他不乾了。
他辭職了。
他隻教了半年,就不乾了。
我們異常地震驚。
因為他辭職後,沒有去縣裡,沒有去省裡,而是回到家裡,回到一個十分貧窮落後的山寨。
他去乾什麼呢?
種田。
這就讓人十分費解了。
當時不是現在。
當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
工作是國家統一分配的,是非常金貴的一份工作。
百分之九十九的客家人都沒有,如果有了,會興奮得三天三夜。
山寨的少女會立即表示要嫁給你。
淩老師卻不要了。
當時教師的工資有三十多元,而在客家農村出工一天隻有二毛錢,一個月的收入隻有六塊錢。
而且沒日沒夜,累死累活。
哪有教師這麼舒服呀!
當年有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一說。
說到這些時,老師總會得意洋洋問我們,我是什麼勞動啊?
我們總會大聲地喊道,腦力勞動!
我們很清楚地知道,腦力勞動的確是一個好東西。
幾乎是腦子一轉,錢就來了。
那像我們大人,砍了一天的柴,從山上背回家,走了十幾裡山路,累得腰都要斷了,結果就掙了五毛錢。
沒想到的是,淩老師就這麼輕易地放棄了。
並且放棄得非常的堅決。
淩老師自己也講了,當時學校的領導找了他不少七八次,要他重返校園,但他堅決不乾。
這不是問題的最關鍵。
最關鍵的是,他不是升官發財。
他是去學知識青年,改天換地嗎?
不是。
他從來沒有想過改什麼天,換什麼地,而他也沒這個機會。
因為他連山寨一個小小的領導都不是。
他就是從客家山寨裡出來,又重新回歸到山寨,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客家山寨人。
也就是,他是大山的兒子,就要回到大山裡麵去。
可能他就是這麼想的。
當然,淩老師還是有文化有知識。
他發現種田不賺錢,養雞養豬不賺錢,於是學起了養蜂,並且很成功。
至少生活不成問題。
又讓人驚訝的是,回到山寨的淩老師並沒有平靜下來。
他骨子裡還是有一股與天鬥,與地鬥的狠勁,如同他當年辭職一般,非得鬨個轟轟烈烈。
晚年,他在客家人群中乾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山寨裡需要建一個水電站,自然會占用山民的土地與房屋,但補償價格很低。
這些錢讓很多山民建不起房子,自然不服。
淩老師住的地方不需要拆遷,也不存在補償一說。
但他就是要管閒事,帶領大家上躥下跳,與山寨鬥。
鬥的結果是,他入獄了,他的兒子也入獄了。
他輸得很慘。
客觀公正地說,他的鬨有對,也有不對。
對的地方,補償金是有點讓人媽媽的,讓很多客家人欲哭無淚。
但也是沒辦法。
客家窮,客家落後,要發展經濟,就必須建電站。
因為隻有解決電的問題,才能解決經濟問題,才能發展生產。
問題是沒錢呀。
隻好壓縮標準,降低標準了。
犧牲客家人的利益,換起經濟上的發展,這是痛苦的選擇,也是不得而為之的選擇。
淩老師當了一回旗手,為客家人鼓與呼,不能說沒有任何效果,至少後來的決策還是充分考慮了客家人的利益。
他在這方麵還是出了力。
我們應該看到,有人說,跟無人說,效果還是不一樣。
當然,曆史就是這樣,無論你如何努力,終究鬥不過時間,曾經的輝煌終會被時間偷走,猶如他當年一樣,從回歸到,不留一片雲彩。
說到底,淩老師終究是一個平凡的老師,一個普普通通的客家人,但是他的曾經,為客家人的付出,我覺得還是值得每個客家人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