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的一聲,長劍落地。
榮鏡明才從憤怒中清醒,雙腿幾乎不受控製地跪在地上:“父親,我,我不是故意的。”
榮淮捂著胳膊。
今日他在家中穿著件鬆香色的圓領袍,袖口被榮鏡明一劍捅穿,劃傷了手腕,鮮血很快染紅了布料。
榮淮疼得滿身是汗。
一切發生的太快,鄭秋華還在想著待會兒如何說,才能讓榮淮更加厭惡榮儀貞。
卻不想下一秒,榮儀貞就如一隻驚慌小燕似的張著胳膊,撕開雨霧,衝進榮淮懷裡。
鄭秋華眼睜睜看著榮淮的表情在電光火石間,從最初的惱怒,到抱住女兒的怔愣,最後是難得見到的一絲慈愛。
還沒等她再出言離間兩人,榮鏡明的劍便已經刺了過來。
榮儀貞離榮淮最近,一把握住人受傷的手腕,慌忙站起身,用看著瘦弱的身體擠開了旁邊站著的鄭秋華。
“父親,您疼不疼啊?都怪女兒,女兒要是不躲開,父親就不會……”
“榮儀貞!”榮鏡明腦子已經一片空白。
他跪在地上,明知道此事不能善了,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求饒。
可他就是看不慣榮儀貞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
榮鏡明惡狠狠喊了榮儀貞的名字。
天邊雷聲又起。
轟隆一聲,伴著閃電,榮儀貞倒吸口氣,仿佛被兄長嚇得狠了,躲在父親身邊,眼神怯怯。
“混賬!”
榮淮這次是動了真怒。
鄭秋華的心提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安排得好好的,為什麼會突然多出來這麼一出。
“老爺,明兒一定不是故意的,這誰家兄妹不……”
“誰家兄妹打鬨,是哥哥提著劍滿宅子追殺妹妹的?!”
榮淮又疼又怒,看向鄭秋華的眼神中也沒了往日的憐惜愛慕。
這麼多人都看著榮鏡明提劍殺人。
他若再不拿出些態度,就算葉濯不拿他說事,日後哪天被人參上一本,說他苛待原配兒女,也夠他受的。
況且……
榮淮垂眸看向榮儀貞。
雨勢又急又大,冰涼的雨滴隨著呼嘯而起的冷風吹到廊下來。
榮儀貞凍得瑟瑟發抖,滿麵蒼白,一身淺綠衣裙濕淋淋掛在身上,頭發淩亂,金雀釵上的流蘇狼狽纏在黑發中。
她似是被嚇壞了,一雙眼睛水霧濛濛,冷雨順著被金流蘇纏著的黑發往下滴。
這是他的二女兒。
身上到底流著他的血。
鄭秋華不再言語。
她在榮淮身邊多年,最了解這人。
若今天受傷的是榮儀貞自己,隻要榮淮不覺得痛,此事就還有狡辯的餘地。
但現在不行了。
她沒說話,直接一矮身朝著榮淮跪了下去。
廊下青磚地上,被風吹進的雨水彙成了一個小窪。
鄭秋華就這樣跪在水坑裡,織金的衣裙染了泥水,再也沒有一家主母光耀的體麵。
她眼底微紅,脖頸挺直,如風雨中一株堅強不落的白牡丹:
“老爺,都是妾身管教孩子不嚴,您要責罰明兒,便連妾身也一道罰了吧。”
她認下了。
賭得就是榮淮會對她心軟。
榮儀貞扶著榮淮,側眸間,果然看見他在鄭秋華跪下時顫動的嘴唇。
又見遠處,在冷雨中飄搖的翠竹後,隱約有道粉色的人影。
還沒等榮淮消氣饒恕,榮儀貞趕忙識大體說:
“父親,此事也不能怪母親。您先消消氣,把傷口包紮好再說吧。”
“這裡離女兒的寧安樓最近,咱們先去避一避雨,也快讓母親起來,千萬不要著涼了。”
榮淮點頭。
昭平侯府的世家功勳和富貴,是最讓榮淮難以忍受又日夜想要得到的東西。
榮儀貞在侯府裡養成的嬌貴和任性,每每提醒著榮淮,他曾經為了這些舍棄過男人的尊嚴去高攀侯府嫡女。
鄭秋華原本打算,讓榮淮去榮儀貞的寧安樓,看被她刁蠻‘扣下’的那些名品菊花。
讓榮儀貞的刁蠻衝動惹怒榮淮,是她屢試不爽的手段。
可如今從榮儀貞嘴裡提出來。
鄭秋華的心還是揪了一下。
她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一行人打著傘往寧安樓走。
榮儀貞一路扶著榮淮,絲毫不顧大雨打在自己嬌弱的肩膀上,把傘都偏到榮淮那一邊。
才走出不遠,正撞上帶著人從寧安樓裡搬花離開的榮儀泠。
“都給我帶走,榮家的東西,還輪不到榮儀貞那個小賤種來享受。”
一盆盆絢爛的‘秋容淡’被十幾個丫鬟仆婦抬著。
中間還混著幾個外院伺候的小廝,跟著榮儀泠一起,才從榮儀貞的閨房院子中出來。
手裡同樣端著那所謂的名品秋菊。
榮儀泠沒想到榮淮會來。
看見人鐵青的臉色,她嚇得動都不會動了。
“大……伯……”
榮淮青筋暴起,麵對侄女,強忍著火氣:
“你帶著外男,來你二姐的院子,是要做什麼?”
榮儀貞滿眼不敢置信,哽咽著問:
“四妹妹,姐姐就快及笄了,你這樣,文壽伯府要是不滿退婚,咱們家不是成了京城笑柄了?”
榮儀泠一愣,好似也才發現帶著小廝來並不妥當。
“我……”
她想解釋。
她隻是想搶這些花,沒想故意帶誰來。
是這些人在垂花門前候著,見她路過,主動上來要幫忙的。
他們說,這秋容淡的漢白玉盆重得要命,要想一次都搬走,得多找幾個人。
她想著也對。
大不了到時候給他們幾個酒錢,一口氣把花都搬走,連片花瓣都不留,正好氣氣榮儀貞。
二房金氏回京城西邊的娘家探親。
聞訊趕來時,榮淮已經在寧安樓裡包紮好了傷口。
他端著傷臂,站在正房台階上,看著往日富貴迷人的寧安樓院中如今空蕩蕩一片,蕭條荒廢得仿若鬼宅。
再轉身看屋內。
原本鄭秋寧還在時的滿屋名貴家具陳設,如今也換成了他許多年都沒見過的粗鄙貨色。
這和榮儀珠的棲梧樓,以及榮鏡明的萼輝院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彆。
明明都是他的兒女。
榮淮眼中浮現出一抹心疼。
大雨漸收,烏雲消散,金黃的陽光從湛藍的天際撒下來,落在寧安樓月亮門前的空地上。
榮淮記得,那裡曾經有一架秋千。
是榮儀貞剛出生時,他親手為女兒立起的。
“爹爹,蕩高些,貞兒要再高些。”
“這麼高,貞兒怕不怕?”
“有爹爹在,貞兒什麼都不怕。”
如今,隻剩下四個帶著斑駁斧印的木樁。
“大哥。”
金氏風塵仆仆趕回來,一進寧安樓,就看見榮淮鐵青著一張臉。
廳內,榮儀泠和榮鏡明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