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河城府衙。
知府權國良麵色驚異。
“韓大人,您這是?”
他眼前之人正是監軍韓瑞,他此刻一身泥濘,氣急敗壞,正在侍女伺候下更換衣服。
“莫問旁的!抓緊快讓手下到處巡捕陳霄,”麵色狠厲地說道:“要讓陳老狗守到羯狄人退去,攝政王必將我二人生生剮了!陳老狗軟硬不吃,你讓糧行今日開始漲價,讓這些流民去鬨,我看他還能堅持幾天!”
春河城西坊。
青石鋪就的大道獨獨傳來陳霄的腳步,空曠無比。
看著城門洞子裡蜷縮著灰撲撲的人群,道路兩旁已被剝去樹皮的大樹,聞著草灰夾著泥土熬煮的刺鼻味道,陳霄皺了皺眉。
一些破落些的小戶,門口都有裹著草席的屍首,也不掩埋,就那樣放著,像是在等著什麼。
“竟然是如此景象……”陳霄喃喃自語,聲音裡滿是難以置信。
關於物資貧乏、食不果腹的認知,不過是史書裡寥寥幾筆,影視作品裡的幾個鏡頭。
可此刻,他真真切切地置身其中。
記憶中,春河城本就是西北苦寒之地,此刻更是被敵軍圍困了一個月。
估計不等敵軍破城,城中百姓就餓死絕了。
憑借便宜爹大將軍的身份庇護,自己短期內尚可在亂世中暫保性命無虞。
然而一旦城池淪陷,身為將軍子嗣,即便未掌實權,亦難逃被牽連的命運。
那韓瑞既然為監軍,想來便宜爹的戍邊軍也不是鐵板一塊。
此時貿貿然去軍中找便宜爹,能不能見到還是兩說。
看來隻有快速穩住春河城的局勢,方能為自己爭得一線生機。
遠處一陣喧鬨,打斷了陳霄的思考,便索性尋著聲音走去。
街口一轉。
密密麻麻的人潮將整條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細細打量,勉強分辨出人群圍繞著一家還在營業著的糧鋪。
糧鋪門口站著二十幾個刀已出鞘的捕頭,手臂青筋暴起,臉上滿是焦躁,正在紛紛呼嗬打散人群。
陳霄盯著糧行匾額上「四平八穩」的金漆大字,忽然想起在軍校中記憶深刻的話:“任何戰爭都是政治博弈!不懂人心,你打什麼仗!”
他閉了閉眼。
城牆外是羯狄八萬鐵騎,城牆內是三萬餓紅眼的百姓,若能讓這些餓狼的獠牙對準該咬的人……
一陣幼兒啼哭之聲格外刺耳。
陳霄循聲望去,隻見糧鋪門口,一個小孩正哭嚎著死死抱住蜷成蝦米狀、捂著肚子倒地的老漢。
“這些狗官怎麼敢漲價到這種程度!把老子逼急了我便把他們吃了!”
“快想想辦法啊,我那婆姨已經餓的下不了床了。”
“權知府難不成把糧行當作自家生意做,昨日哄搶一頓,今天居然派了這麼多捕快。”
耳中傳來百姓的雜七雜八的言語,陳霄心頭一動。
便宜爹攜戍邊軍自從入駐春河城,下令由春河城的文官將一切糧草收繳。
按照軍供第一,民供次之進行使用,保證戰鬥力的前提下儘可能的拖延時間。
眼下看來,這些文官高價賣糧,顯然在上下其手了。
陳霄歎氣,喃喃道:“城破之日,這些貪墨的民脂民膏,難道還能揣著進閻羅殿裡?如此斂財,倒省了敵軍劫掠四方的功夫。”
耳邊一陣勁風襲來,異變突起!
陳霄後頸驟然一緊,如被鐵鉗鎖喉,呼吸瞬間停滯。
腳下一空,竟是被一雙巨手將整個身體提了起來。
陳霄心中一慌,身體先於意識做出反應。
他本就是軍校生,打兩三個普通人還是沒問題。
此刻借著懸空之勢,通過後來人的動作,迅速判斷身形,腳後跟用力朝著來人的襠間就是一記後踢。
“啊!”
一聲沉重的悶哼響起。
陳霄感覺後頸一鬆,腳一落地便俯身撿起一塊磚石方才轉頭看向來人。
七八個衣衫襤褸的遊民赫然出現在眼前,居中一人身材極為高大,蒲扇般的大手讓人印象深刻。
此人麵色麵色漲紅,捂著褲襠卻依然緊盯陳霄,默不作聲。
想來剛剛偷襲自己便是此人出手。
“諸位,可有得罪之處?”陳霄眼看人多,餘光飛速掃過圍攏的人群,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惶惑:“我就是一看熱鬨的,這就走,這就走。”
“軍爺,得罪這詞用得好,”遊民中,一個精瘦漢子腰腹纏著滲血的破布,一走一晃:“好,非常好!”
陳霄聞言就是一怔,趕忙打量自身,隨著目光落在腳上的軍靴時心中了然。
明知是兵,還要來找事。
看來城中軍民關係已經勢同水火了。
陳霄死死盯著這精瘦漢子,此時被圍,若這群人膽敢率先動手,他定要在第一時間製住眼前這個領頭者。
那精瘦漢子眼看陳霄眼底驟然翻湧的殺意,心中也有些忐忑。
昨日帶著兄弟截了這四平糧行,原想著今天再搞一票,沒想到今天居然有捕快提著刀在這護著。
原本還在猶豫,卻沒想到在外圍看到了穿軍靴的。
莫不是昨日搶糧動靜太大,知府竟真的借調了戍邊軍布下天羅地網?
本想著抓個當兵的問個清楚,卻沒想到失了手。
想到這裡,漢子後背滲出冷汗。
“軍爺好手段,昨兒剛搶了糧行,今兒就來圍我們來了?”他故意提高聲調,餘光瞟向身後兄弟們,“你們到底來了多少人?咱們這些人爛命一條,大不了魚死網破!”
話鋒一轉,又朝陳霄逼近半步,壓低聲音道:“您就當沒瞧見我們,放條生路。日後兄弟們若能活下來,這條命便是您的。”
陳霄突然心中一動,這是一夥盜匪?
光天化日的就準備搶糧行,怕是已經被逼入絕境了,若是能利用一二,弄不好便是破局的機會。
想到此處,陳霄意味深長的道:“你們是準備搶糧行?”
精瘦漢子目露狡黠:“軍爺即在此處,我們自然不敢。”
果然,不怕官而怕兵,百姓才是看的最清的。
堂而皇之的公糧私賣,便宜爹肯定一清二楚,想來似是監軍韓瑞這種吃裡扒外,從中作梗的並不是一個兩個。
代入老將軍的視角,外有勁敵圍城,內有官府糧禍,想要繼續守下去,難啊。
要想守城,就要快速凝聚民心,必須使用雷霆手段!
隻要這群饑民願意賣命,春河城的局勢,未必不能翻個天。
民心這東西,比刀劍更鋒利。
陳霄猶豫一番,反問道“你見過最大的官是什麼官啊?”
精瘦漢子一愣,顯然不知道陳霄為何有此一問:“軍爺莫開玩笑,官,我還真沒見過,不過是見過幾個巡城兵卒。”
“我自出生便得了個從五品的武官,從未殺敵一人卻得了明威將軍的頭銜。”陳霄解下單衣露出軟甲,“你說,我的官大不大?”
漢子盯著那金燦燦的軟甲,冷汗順著脖頸滑進衣領。
陳霄突然伸手勾住他脖頸,耳際傳來驚雷之聲:“我這麼大個官,帶著你去搶糧行,你怕不怕?”
“將軍說笑了!”漢子猛地掙脫桎梏,後退幾步:“兄弟們不過討口飯吃,這就撤!”
他轉身招呼眾人,卻見陳霄突然抬手輕拍他肩膀:“討口飯?討什麼飯?”
“再過幾日,莫說是你和你的這些弟兄們,我這將軍也得餓死在這圍城之中。”
“我無他求,今日若事成,由我一人擔責,你們拿了糧分給百姓即可。”
漢子突然愣住,旋即麵露驚疑:“將軍如此年輕,難道是陳老將軍之子?”
“我叫陳霄,”陳霄不等他回應已轉身離去,單衣如同風浪:“我知道你不信官,你且看我如何做。”
漢子望著陳霄單薄的背影,身後也不見親兵衛隊。
紈絝將軍的名號他如何不知?怎會成了此刻這般模樣?
“莫不是被奸人算計了?”他下意識的看向那些捕快。
隨後便慌急的大聲叫嚷:“可是我們隻有這幾個人啊!”
陳霄腳步不停,朝著一圈百姓隨手便指:“這些難道不是?”
當陳霄的身影在爺孫身邊站定,他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撿起陳霄脫在地上的軍靴,轉頭對兄弟們說道:“我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