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含璋笑了,不再言語。
紐姑姑不甚明了,倒是一邊的衛寶林咳嗽一聲,低聲道:“若這位岑醫正當真厲害,因何在娘娘初患病時未曾察覺有異?若這位岑醫正醫術平平,濫竽充數,他又為何忽然察覺異常?”
衛寶林說到這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歎了口氣:“退一萬步講,若這軟骨散當真隻用了幾日,他也應該在最初那兩日有所察覺,娘娘病體沉屙,太醫院日日都要過來侍疾,他當真醫術高明,早就能發現端倪。”
從相識伊始,這位衛寶林便一直不聲不響。
除了第一次請安回來她同阮含璋說過幾句真心話,平日裡幾乎不出門。
她是這金碧輝煌的長信宮裡最常見的萱草,普通,脆弱,狂風暴雨就能把她折斷,更無法抵禦天災。
或許,在阮含璋入宮之前,她便是如此模樣了。
因為阮含璋清晰看到紐姑姑滿臉錯愕,似乎此刻才第一次看清衛寶林一般。
倒是慕容婕妤神情平靜。
她認真聆聽衛寶林的話語,終究還是歎了口氣。
“原我在族裡時,父親經常說,我們定羌族人雖然擅長遊獵,卻於文墨不通,中原文明能延綿數千年之久,足見其優秀。”
慕容婕妤淡淡道:“而朔北荒漠、蘭特草原上的部族,幾經更迭,甚至血脈都沒有留存。”
“他叮囑我,來到中原之後,要好好學習,讓知識和文明成為自己的盔甲。”
難怪,如今韃靼、墨夜等部族一直騷擾邊境,同大楚抗衡,隻有定羌族一早就歸順大楚,現在已經在烏城、甘邑、禮泉等地繁衍生息,不再受風沙侵擾。
慕容婕妤的父親眼光高遠,清晰明了看清了事情的根本。
上一次慕容婕妤故意折辱她,大抵是為了試探她,發現她沉穩豁達,行事穩妥,後來就再也不召見她。
這位慕容婕妤,也是個難得的聰明人。
這長信宮裡,唯有聰明人才能走的長遠。
方才那幾句話,她沒有明說,卻也誇獎了衛寶林。
衛寶林有些羞赧,她低下頭,不再言語了。
倒是那位紐姑姑還一臉茫然。
慕容婕妤丟給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後才看向兩人。
“姑姑年紀大了,我們定羌族人一直都是有話直說,她若有得罪之處,本宮替她先同兩位妹妹道歉。”
紐姑姑有些慌了:“王姬!”
王姬是慕容婕妤曾經的封號,但隨著定羌族歸順大楚,她父親不再是草原上的狼王,而她自然也不是王姬了。
慕容婕妤淡淡道:“紐姑姑,我念你多年侍奉,儘心儘力,不欲與你多言,但過往數年你依舊沒有長進,恐會讓聽雪宮陷入危機。”
“被下了軟骨散的藥雖然是太醫院送來,卻是咱們自己宮裡熬製,姑姑你侍奉我用心,這藥一直都是你親自熬煮,你原來可是族中的製香師,如今藥味發生變化,你都沒有察覺。”
紐姑姑麵色難看至極。
她眼睛通紅,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娘娘,我錯了,還請您饒恕我。”
說罷,她又看向阮含璋和衛寶林,再度磕頭:“還請兩位娘娘饒恕我之前的怠慢。”
衛寶林不知要如何處置,看向阮含璋,阮含璋隻定定看向慕容婕妤。
“娘娘可是已經想好的對策?”
慕容婕妤今日這一手真是厲害。
先讓紐姑姑仗勢欺人,打壓他們兩人,再嚴厲訓斥紐姑姑,自己做好人。
這樣一來,整個聽雪宮就會團結在她身邊,以她馬首是瞻。
阮含璋沒有去管紐姑姑,她要知道慕容婕妤要做什麼。
慕容婕妤對紐姑姑一擺手,紐姑姑就含著淚起身,看向佩蘭和銀墜。
佩蘭麵色沉沉,但她倒是比紐姑姑規矩的多,此刻並未開口,隻是看向阮含璋。
阮含璋對她頷首:“姑姑先回去休息吧,你身子不好,我會聽從娘娘的安排。”
佩蘭思索片刻,叫了銀墜,還是跟著紐姑姑一起退下了。
等宮人們退下,殿中隻剩下三位娘娘。
慕容婕妤做了個請的手勢:“阮妹妹入宮時我正病著,沒能好好說話,今日湊巧得空,咱們一起說說心裡話。”
阮含璋跟衛寶林一起端起茶杯,三人相互敬茶,一飲而儘。
杯茶泯恩仇。
過往一切都不贅述,如今隻往前看。
“我入宮已經四年,同宮中的各位娘娘也算熟悉,之前數年,我一直守著聽雪宮生活,從不曾與人起齟齬。”
慕容婕妤道:“但去歲時節,墨夜騷擾甘邑城,陛下沒有命令駐守甘邑城的戍邊軍進攻,反而命我阿兄為戍邊將軍,領兵平亂。”
簡單一句話,阮含璋就明白慕容婕妤很清楚自己為何為人所害。
“之後過完新旦,我便病倒了,”慕容婕妤道,“我身體一貫強健,衛寶林最是知道,入宮四年我從未生過病,可這一次卻來勢洶洶。”
“可見對方是想置我於死地。”
阮含璋心中一動,她抬眸看向慕容婕妤,見她眸色沉沉,顯然已經動怒。
若不知有軟骨散之事還好,一旦得知自己數月的臥病在床是被人所害,慕容婕妤必定不能放過。
“娘娘,您可有了人選?”
慕容婕妤淡淡笑了一下:“阮妹妹,你可知軟骨散是什麼?”
阮含璋搖頭:“聽這毒藥名字都讓人害怕,必定不是好東西。”
“是的,”慕容婕妤道,“軟骨散少用可讓人身體孱弱,無力起身,若是常年服用,會讓人骨頭潰爛,在痛苦中死去。”
阮含璋一驚。
“娘娘!”
她跟衛寶林一起驚呼。
這是要慕容婕妤的命,還想讓她生不如死。
三人不說什麼情同姐妹,但若一宮主位被人這樣害死,阮含璋和衛寶林不說被責罰,也一定會被牽連其中。
所以一開始慕容婕妤就說,這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情。
慕容婕妤擺擺手,自己又抿了一口茶。
“我這個人脾氣不是很好,久病不愈我心煩,其實已經數日未曾服藥了,可我不服藥身體反而好轉起來,想必岑醫正是發現我好轉,才終於忍不住說了實話。”
難怪如今慕容婕妤看起來光彩照人,已經恢複如初。
阮含璋鬆了口氣。
她不是擔心慕容婕妤的身體,而是短時間內她身邊的所有人都不能出現重大變動。
否則她的計劃可能會出紕漏。
慕容婕妤的手指在方幾上敲了一下,斟酌片刻,開口:“衛妹妹多年不出宮,家中父母也少入宮看望,可能對宮外事不甚了解,如今朝中邊疆不太平,武將勢起,在朝中多有威望,陛下……”
慕容婕妤頓了頓,才倏然冷聲開口:“但在這些武將之中,唯有我慕容氏隻忠心於陛下,不為旁人所撼動。”
阮含璋聲名在外,清州第一才女的名頭落在身上,她想裝瘋賣傻都不可能。
因此慕容婕妤話音落下,阮含璋道:“娘娘是懷疑,是德妃娘娘動的手?”
慕容婕妤淡淡笑了:“是她又不是她,其實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必須要針對她。”
阮含璋立即便明白了。
“德妃身後的忠義伯,是舊勳貴武將的代表,而慕容婕妤身後的慕容氏,是新貴武將的領袖。”
無論動手的人是故意挑撥,還是就是徐德妃,最終的結果就是兩方勢力傾軋。
宮中的動蕩一觸即發。
“娘娘想如何做?”阮含璋問。
慕容婕妤平靜看向她,並沒有被仇恨吞沒理智。
“我要知道真相,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因為權力鬥爭而選擇妥協,”慕容婕妤道,“所以,之後我行事可能會牽連聽雪宮,你們若害怕,我可以提前稟明陛下,讓你們離開。”
阮含璋同衛寶林對視一眼,阮含璋開口:“我覺得聽雪宮很好。”
衛寶林也跟著說:“娘娘,我住慣了聽雪宮,我也不走。”
慕容婕妤適才笑道:“很好。”
“我會努力不牽連你們,”慕容婕妤道,“以後你們若有難處,都可同我明言。”
這一席話說了許久,等阮含璋回到棠梨閣時,佩蘭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回來的路上,阮含璋已經想好了對策。
借著慕容婕妤的手段,她的改頭換麵大計會更順利。
在佩蘭質問之後,阮含璋簡單說了幾句,最後她意有所指:“依我看,慕容氏這一次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對德妃娘娘動手,此事還是要告知父親,讓父親早做打算。”
“婕妤娘娘還說,第一日侍寢時小宮女不是她派來的,也就是說,德妃一早就對我們不滿了。”
佩蘭終於是坐不住了。
她在屋裡磕磕絆絆踱步,最後說:“我得出宮一趟。”
距離阮忠良夫妻入宮還有數日,這幾日宮裡怕是會生事端,若不提早準備,一定會出事。
阮含璋滿臉誠懇:“姑姑,你辛苦了。”
佩蘭雖然心裡依舊厭煩她,但阮含璋最近表現實在出色,又非常乖順,她麵色略好了一些。
“我回去也幫你看看你的朋友,讓府中人多多關照,你放心便是。”
阮含璋滿臉感激:“多謝姑姑。”
次日,佩蘭一早就離宮了。
她剛一出宮,阮含璋直接便對紅袖道:“去請趙醫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