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阮含璋舒舒服服從自己的架子床上醒來。
此刻天色未明,整個長信宮都沉寂在暮色裡,分不清晝夜。
偌大的宮殿還在沉睡,然宮殿中的眾人卻已儘數蘇醒。
清晨春風薄,略過琉璃金瓦,飛躍朱紅宮牆,一頭紮入聽雪宮。
棠梨閣此刻已是燈火通明,阮含璋掀開帳幔,就看到紅袖和青黛在外麵忙碌。
這麼早,佩蘭是不會起床侍奉的。
兩人忙忙碌碌,手腳利落卻又安靜無聲。
見阮含璋醒了,青黛忙過來道:“小主,該起了。”
今日是入宮之後頭一回給太後娘娘請安的大日子,可不能遲到。
阮含璋昨夜睡得早,這會兒也不困了,她起身洗漱,然後便被紅袖伺候著穿衣。
這身衣裳昨日是佩蘭特地選的,素青的雲錦配上袖緣的竹林蜀繡,穿在身上襯得她清新脫俗。
她現在的這一副假眉眼,有些過分嬌麗嫵媚,這身衣裳恰到好處地壓製了嫵媚,多了幾分優雅。
佩蘭的眼光阮含璋還是認同的,她換好衣裳,便坐下來梳妝。
青黛給她上妝,紅袖梳頭,兩個人都忙碌不停。
阮含璋自己捏了一塊桃花酥,慢條斯理吃著,他們今日需得請安後方能用早膳。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聲請安:“小主,小的給您請安了。”
是黃門錢小多。
自從阮含璋搬入棠梨閣,錢小多就一直在忙外麵的事,整理庫房,送水取膳,都是他的差事。
他麵容普通,但勝在眉眼乾淨,難怪年紀輕輕就能來宮妃身邊伺候。
阮含璋正巧吃完桃花酥,淺淺抿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便不再吃了。
“說。”
錢小多也不含糊,直接道:“小主,這三日陛下一直在忙政事,未招幸妃嬪。”
這錢小多瞧著老實本分,沉默寡言,沒成想倒是個機靈的。
主子不問,他自己倒是把事情打探得清清楚楚。
阮含璋勾了勾唇角,她在鏡中同紅袖對視一眼,對紅袖頷首。
“你做得很好,”阮含璋道,“有賞。”
紅袖最後勾勒一筆眉尾,放下眉黛,快步出去。
外麵是錢小多的謝恩聲:“謝小主。”
他沒說邀功的話,也沒有表忠心,就這樣迅速退了下去。
等紅袖回來,阮含璋才道:“我自己上唇脂吧。”
紅袖便退開半步,開始收拾荷包。
“你們之前可認識錢小多?”
青黛道:“小主,奴婢原是禦膳房的宮女,新秀女入宮,人手不足,掌膳姑姑心善,奴婢才有伺候小主的機緣。”
紅袖道:“小主,奴婢原是織造局的宮人,雖不曾見過錢黃門,卻知道他原是西寺庫的宮人。”
西寺庫就是皇帝的私庫,能看守西寺庫的都是千挑萬選,無一人敢不忠心。
阮含璋挑了一下眉,從鏡中看向麵色平靜的紅袖,沒有多言。
不多時,發髻梳好。
阮含璋最後披上披帛,被紅袖扶著出了棠梨閣。
慕容婕妤在病中,是不能給太後娘娘請安的,因此此刻前殿靜悄悄,隻有守門的宮女靠在廊柱上打瞌睡。
阮含璋在垂花門處等了一會兒,便看到衛寶林快步從西配殿出來。
她剛搬入棠梨閣那日,已經去給衛寶林請過安了,兩人早就見過麵。
衛寶林身形消瘦,麵容蒼白,眉眼隻能稱得上清秀,她穿了一件寶藍的衫裙,有些寬大,勉強把身上的形銷骨立壓下去。
她這身衣裳款式和料子都很老氣,顯得她暮色沉沉。
衛寶林入宮便不得盛寵,一直病懨懨的,靠著年月熬成了正六品的寶林,在宮裡好歹有些體麵。
雖份位比阮含璋高,卻不擺中位娘娘的架子,很是平易近人。
阮含璋同她見禮:“見過衛姐姐。”
衛寶林含笑道:“走吧。”
兩個人從聽雪宮出來,一路往西邊行去。
聽雪宮位於東六宮,要去位於西六宮之後的壽康宮被太後請安,幾乎要穿過大半個長信宮。
按照宮規,隻五品以上份位的嬪娘娘在宮中可乘步輦,阮含璋和衛寶林隻能步行。
兩人起得早,倒是不嫌路途遙遠,一路快步往壽康宮行去。
衛寶林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早晨的春風又刮人,阮含璋便沒有沒話找話,兩人安靜前行。
就在這時,後麵忽然傳來一道聲響:“宜妃娘娘駕到,見禮恭安。”
阮含璋腳步微頓,她同衛寶林一起後退兩步,從正中間的青石板路退到宮牆邊,躬身福禮,恭謹自持。
浩蕩的儀仗由遠及近。
周宜妃高高坐在步輦上,手裡捏著一把蘇繡團扇,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扇風,她身側跟隨的是管事姑姑百靈,一行人都安靜前行。
百靈姑姑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阮含璋兩人,便對周宜妃說了幾句。
待儀仗行至阮含璋兩人麵前時,周宜妃忽然開口:“停。”
儀駕立即便停了下來。
阮含璋不知這位剛誕育大皇子的周宜妃要做何事,卻還是按照規矩,同衛寶林一起對周宜妃福禮。
“見過宜妃娘娘,娘娘吉祥如意。”
周宜妃搖著扇子,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半眯著,聲音輕靈如黃鸝。
“你就是阮才人?”
她聲音還帶了幾分慵懶:“抬起頭來本宮瞧瞧。”
阮含璋捏了一下手心,她微微抬起下頜,眉眼依舊低垂,看向周宜妃那雙精致的繡鞋。
鞋麵上,翟鳥迎風飛翔,羽毛流光溢彩。
阮含璋的姿態和禮儀都恰到好處。
周宜妃似乎在打量她,阮含璋能感受到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遊走,從臉到腰,最後又回到臉頰上。
“阮才人,”周宜妃聲音倏然冷了下來,“你可知前日禦花園竹語裡剛出了事,你今日就穿竹林繡紋的衣裳,怕不是故意讓太後娘娘難過?”
阮含璋微愣。
周宜妃根本不給她反應的機會,直截了當道:“本宮好心提醒你,你即刻便回去更衣,換一身衣裳再去麵見太後。”
她話音落下,百靈姑姑立即道:“還不給宜妃娘娘謝恩?”
阮含璋心中幾乎都要冷笑。
她剛入宮幾日,宮中的大事小情還未摸清,這兩日又忙著揣摩景華琰的心思,晚上又要侍寢,就忽略了宮中情景。
再說,這宮中的許多事情,平日都不隨意外傳,除非有心人特地打探,才能一知半解。
她一個剛入宮幾日的妃嬪如何能知?
周宜妃這句話說的,簡直是故意找茬。
她就是打量著阮含璋萬事不知,才故意找了個由頭,為的就是讓她回去更換一身衣裳,在請安時遲到。
本就接連侍奉陛下兩日,若今日給太後請安都遲到,旁人會如何想她?
周宜妃這手段簡單直白,讓人一眼就能看穿,卻偏偏拿她沒轍。
她是高位宮妃,又育有大皇子,加之她硬生生找了個借口,又把太後牽扯出來,讓阮含璋實在沒法反駁。
但阮含璋卻不怕她。
她依舊維持著請安的姿勢,聲音清澈悅耳:“回稟宜妃娘娘,妾剛入宮幾日,並不知禦花園的事由,所謂不知者無罪,這本也不是妾的錯,太後娘娘一貫仁慈大度,定不會同妾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
她不卑不亢,一字一頓道:“況且,若真如娘娘所言,太後娘娘會為這身衣裳動怒,那妾回去更衣遲到,太後娘娘一樣要生氣。”
“既然裡外都有錯,那妾不如直接去壽康宮,當麵給太後娘娘請罪,是打是罰,妾甘之如飴。”
說到這裡,阮含璋才慢慢抬起眼眸,看向高高在上的宜妃娘娘。
“娘娘的恩情,妾銘記於心,不會忘記。”
“你!”
周宜妃麵色冷寂下來,原本的和顏悅色不翼而飛,隻剩下冰冷寒芒。
“阮才人,彆以為你出身高,又得寵,就比旁人要厲害,”周宜妃淡淡道,“這宮裡有宮裡的規矩,你今日頂撞本宮,本宮便是罰你在此處跪足一個時辰,旁人也不會挑本宮的錯處。”
她這話一說,衛寶林都有些擔心了,她輕輕扯了一下阮含璋的袖子,提醒她莫要同宜妃娘娘頂撞。
周宜妃的脾氣原就不太好,如今又得了大皇子,在宮裡更是耀武揚威,除了太後娘娘和皇貴太妃娘娘,她就連貴妃娘娘的麵子都不給了。
阮含璋很清楚,今日周宜妃就是要落她的勢頭。
宮裡頭的你爭我奪,不過就是那點事,說起來是為了陛下的恩寵,實際上還是權利和份位。
周宜妃今日所為,就是要借著踩她一腳,試探太後和陛下的態度。
如今後宮後位空懸,陛下膝下子嗣不豐,她好不容易得了大皇子,自然想要更上一層樓。
這裡麵的彎彎繞繞清晰明了,根本就不需要揣摩。
甚至周宜妃自己也不掩藏。
阮含璋卻不願意做她的墊腳石,亦或者說,阮家大小姐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脾氣。
她身為阮含璋,就得按照阮含璋的出身性格辦事。
“宜妃娘娘,”阮含璋直起身來,不再維持行禮姿勢,“你我兩家都是玉京書香門第,早年也有故交,如今皆入宮,原以為可以成為朋友。”
“您雖是妃位,可阮家也不是吃素的。”
這話就很是挑釁了。
周宜妃麵色一寒,她斥道:“跪下!”
就在此刻,一道溫柔的女音響起:“這是在作甚?”
眾人回過頭去,就看到一道清麗身影由遠及近。
她麵容清冷,氣質出身,猶如仙女下凡,渾身上下都不染半分塵埃。
她也坐在步輦上,此刻正揉著額角,似乎昨夜沒有睡好。
周宜妃挑眉冷笑:“梅昭儀,你也要來管本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