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小院裡,秋風裹著些許微涼漫上了腳底,姚如意把炭爐板凳都先擺在院門邊,留著明兒一早接著用。
這會子賣完茶葉蛋,天已潑墨般黑透了。
但算算時辰倒不算晚,剛過酉正三刻。
那三人來之前,姚如意見巷子裡人潮漸稀,鍋裡又僅剩六枚蛋了,她便中途折回小院,先將姚爺爺攙進房裡歇息。這老爺子午間貪睡,申時又才用過燒餅和茶葉蛋,這會子精神抖擻,坐在床榻邊,還中氣十足地嚷著叫如意把桌案上學生們的課業拿來,他要批改。
人都不認得了,還惦記著改作業呢。
真是天選教師的命。
算起來,姚爺爺告病假已兩月,哪還有甚麼課業可改?姚如意在屋裡那方磨得掉漆的老舊書案上翻揀半天,在滿桌的紙堆、書卷裡隨手抽了粉壓在最末的泛黃文章遞去,也不管是誰的。
姚爺爺果然正襟危坐,從床邊起身,坐在桌邊,捧起那篇文章細讀。
晚風吹得窗軸鬆垮的窗格子輕響,姚爺爺手捧紙頁漸漸看得入神,脊梁也挺得筆直。姚如意瞧他那副肅穆模樣,抿著嘴退出去。
回到院門前準備收攤,沒想到運氣好,最後還能遇到姚爺爺的三個學生,把她沒賣完的茶葉蛋儘數包圓了。
她大受鼓舞。她今兒就賣了一鍋,五十顆蛋,刨除成本就掙了七十五文。
雖然聽起來很少,但這種小本生意原就是聚沙成塔,一會兒她預備等姚爺爺睡下,再趁著夜市開了,去買一百五十枚蛋鹵上,泡上一夜,明日一早便能開賣。那樣就能賣一整天了,能掙更多錢。
姚如意想著,便先把今日用過的鹵湯用紗布細細濾過。濾掉碎蛋殼、茶梗、桂皮渣之類的雜質,鹵湯會重新變得清亮,再添少量新香料續一瓢涼白開,蓋上蓋,置於陰涼處,明日再煮沸便可以再續用了。
老鹵湯最講究養,這般濾過能續用回。之後便要倒掉一半,去除底部沉澱的雜質,再加入新的鹵料和清水重新調配。隻要注意保持清潔衛生,避免油汙、生水混入鹵湯,這種鹵湯是不會變質的。
鹵湯能循環用是因為頻繁加熱能殺菌,而香料本身也具有殺菌防腐功效,譬如,她記得她以前特意上網去查過,說是花椒和八角裡有一種叫茴香油的東西,便有很好的防腐功效。
後世經常有鹵鵝鹵鴨鹵雞店號稱自己是百年老湯,就是這個原因,他們一口湯傳幾代人,不過經常這樣不斷稀釋調配,其實也早已不是曾經的那鍋湯了,隻是配方相同,算是個宣傳噱頭。
不過老鹵湯鹵出來的鹵料的確是很不一樣。
從前外婆也總這般料理茶葉蛋的鹵湯,彆人都買現成的鹵料包來做,外婆堅持自己調的更好吃,其實主要是因為外頭的料包貴,裡頭大料都稀碎,不值當。那時候,姚如意還小又愛操心,她還當是老人家儉省不舍得倒,生怕吃出什麼問題,特意上網去查證後才知道有這麼個原因在,並不是不衛生。
處理好鹵湯後,姚如意趕忙笨手笨腳地用襻膊綁袖子開始整治今日的晚食。今兒試賣耽擱了時辰,弄得吃晚食有些晚了,幸好姚爺爺半晌午墊過肚子了,不然她這時候更要著急了。
她把豆角先掰成一段段,再把茄子洗淨切斷對半劈開用井水泡上,抓把葛根粉調成澱粉漿子拌上,就開始調料汁:醬油、白糖、鹽和半碗清水;再切點蒜蓉,就可以下鍋煸炒了。
今天她準備就做個簡單的茄子燉豆角蓋澆飯對付對付,飯早就蒸好了,在鍋裡溫著呢,因為隻要炒一個菜,很快就能做好。
添煤餅、起油鍋,先煸豆角,再煎茄子,茄子煎到金黃軟趴撈出來,最後用蒜蓉爆香後,把豆角和茄子一起混進去炒,澆上剛剛調的料汁,一倒進熱油熱鍋裡,隻聽“滋啦”一聲,瞬間激起滿灶房的白汽,蒸騰出濃濃醬香,此時便出鍋。
盛出來時,姚如意便深深地嗅了一口,雖然沒有辣椒,但已經足夠香。
豆角脆嫩,茄子軟糯,這菜拌飯噴香!
回身在碗櫥裡尋了個粗瓷海碗,盛上冒尖的大米飯,用飯勺壓實,先把濃油赤醬的湯汁先澆在飯上,再舀起滿滿一大勺茄子燉豆角蓋在上頭,香得還端沒進屋就被姚啟釗聞見了。
他轉過大方臉來,臉上還矜持著,但鼻尖一直不自覺地聳動著。
“阿爺對不住,今兒晚了,明兒定早些開飯。”姚如意用胳膊滿桌子把壘得亂七八糟的書紙推到旁邊去,笑眼彎彎遞過竹箸,“您嘗嘗,看看這豆角到底中不中吃。”
姚啟釗抖著手握住筷子,其實聞到味就知道好吃了,還倔強地嘀咕:“豆角奏是不中吃。”
但等他開始吃,且捧著飯碗,埋頭用筷子扒著飯菜,呼嚕呼嚕地越吃越快後,姚如意也沒有再問他豆角中不中吃。隻是倒上一杯水擱在案頭,便腳步輕快地退了出去。
她自己也端了碗滿滿的蓋澆飯,倚著廊柱用飯。
剛剛看姚爺爺那吃相,她就知道,她學得挺好,如今一吃也在心裡連連點頭,茄肉吸飽了油鹽醬醋,軟爛得仿佛入口即化一般。豆角咬下去脆嫩又很有滋味,再配一勺融進了濃醬的米飯,暖意很快便自胃袋漫向四肢百骸。
雖說隻是很簡樸的一道蓋澆飯,但吃得人有種熱騰騰的滿足感。
以前在家裡,有外婆這樣勤快的小老太太在,她沒什麼機會表現,現在試著做,煮飯燒菜做起來也不難嘛。
簷角星子漸明,她仰頭望著,眼裡漫著希冀,也一筷子一筷子、大口大口地吃得腮幫子都鼓起來。
她把碗裡每一粒米都吃得乾淨。
肚子漸漸鼓脹而溫暖,姚如意滿足地呼出一大口氣。
這世上再也沒有比能好好吃飽更重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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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姚家關了門吃晚飯之時,國子監夾巷口,也有雜役陸續舉著長竹竿陸續上燈,夜色深沉,除了國子監住宿的學館裡有幾個學子在沐浴時荒腔走板地高歌,這巷子裡倒還顯得清淨。
秋風穿過巷弄低徊遊走,拂動每家每戶簷角門前的燈籠,一團團暖光,照得青石板上燈影曳動。
值守的老廂軍將兩條腿高架在淩亂的桌案上,整個人往後倚靠在吱呀作響的藤編圈椅裡,正一邊剝茶鹵雞子兒吃一邊哼著勾欄小曲,心裡還在唏噓姚家那靦腆的小娘子竟也能豁出臉麵操持起這種引車販漿之事了,可見是家道落敗極了,才會如此。
慘呐哎~咿咿咿呀呀~
正唱著呢,就這麼巧,值房前忽而來了個人,篤篤地敲了敲窗子。
這時辰國子監的大小官吏、博士應當都下值了啊,老廂軍忙囫圇咽了雞子兒,用胳膊肘向上推抬起窗子,不耐煩地伸出腦袋一瞧:“哪個?”
窗前立著個裹頭巾的長臉中年婦人,細瞅倒有幾分眼熟。
伍氏腰係粗布圍裙,手拎著一條用草繩穿過魚鰓的桂花魚,忙跟值守的廂軍賠著笑臉:“軍爺真是貴人多忘事,不過大半日不見,您不認得奴家了?奴家是姚博士的侄媳婦啊,這段時日常在此處出入走動的。您再仔細瞧瞧!真沒騙人!”
那廂軍這才懶散地趿著鞋晃出來,舉起油燈將她上下打量,認出來了,問:“這會子來作甚?”
伍氏舉著手裡的魚,笑道:“再怎麼著也是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哪能真的什麼都撩開手啊?這不是不放心嗎?哎呀您不知曉,我那堂侄女十指不沾陽春水,真是什麼也不會做。我這在家半日心突突直跳,都不知爺孫倆吃上飯了沒有?正好家裡得了幾條魚,我家官人便說罷了罷了,囑咐我也給堂叔送一條來,給他補補身子去。”
廂軍又看了看她,伍氏很瘦,臉又長,笑起來嘴邊兩條深紋,秋日裡的衣裳穿得也不厚,夾棉的藍底細布長褙子貼著身子垂落,顯然沒有夾帶什麼刀槍棍棒,便擺擺手讓她進去了:“去吧。”
伍氏“噯”了聲,便踩著昏暗的夜色往裡走。
姚家在巷子最深處,但她走到半道就看到了姚家院牆裡飄起的炊煙,一陣陣盤旋直上,在濃鬱的夜色裡若隱若現,伍氏的腳步緩緩止住。
她仰起頭盯著那一叢叢向上的炊煙看了會子,愣了愣,又快步向前走到姚家門口,果真聞到了院門裡透出來的陣陣米香菜香,隱約還聽見姚如意嚷著叫阿爺彆噎著了,吃慢點兒的聲音。
她在門前站了站,探頭從門縫裡瞅了瞅,但隻瞅見模糊的燈影,會不會是有鄰居好心,過來替堂叔堂侄女兒整治飯食?
這巷子裡住的大多是有官身的人家,伍氏這麼個末流小吏員的媳婦反倒有些怯了,便有些躊躇起來。
想了想,她把那鮮魚拴在姚家門上的銅環上,沒打招呼也沒進去,轉身又離去了。
那廂軍見她那麼快去而複返,還好奇地又伸出頭看她一眼:“怎麼?姚博士和姚小娘子不在家?不應當啊,方才姚小娘子還在門前賣茶鹵雞子呢。我見熱鬨,也溜出來買了倆呢!您方才不是說她十指不沾陽春水?我看不見得!她說今兒翻書尋的菜譜,便試著做了做,真彆說,她這頭回鹵得雞子兒還真不錯呢。哎,不過也是可憐,好好官宦人家的女兒,落得這地步……”
伍氏聞言瞪大了眼,滿臉難以置信,甚至還抬頭看了眼天,這天也沒下紅雨呐?
茶鹵雞子兒?姚如意做的?還擺攤兒?
怎麼可能?
伍氏怕要數這世間最知姚如意脾性之人了!
前陣子她阿爺中風進了醫館,伍氏囑咐她每日蒸幾籠暄軟易化的細麵炊餅往醫館送湯飯,那妮子便隻垂首抹淚不言語。平日裡也是如此,與她說話,非得將耳朵貼到她麵前,方能聽見她那蚊蚋似的答話。
那烏龜殼子裡縮腦袋的爛慫模樣真是氣得伍氏牙癢癢。後來爺倆叫煤煙熏到了,這姚如意鬼門關前走一遭,醒來後,那眉眼倒似乎較從前更明朗了些,有了幾分生氣,但也是個鋸嘴葫蘆,十幾日了,跟她說什麼都不大應的。
恨得伍氏這半拉月吃仨瓶子逍遙丸了都!
伍氏那驚詫的模樣,一時沒有掩住,但麵對老廂軍那變得愈發探究的、想看笑話一般的臉,趕忙壓下了心中的疑雲,扯開嘴角福身一笑:“多謝您行方便了”,沒應他的話就走了。
她邊走邊想,一路回到家裡都覺著怪,進屋見燈下,姚季還在撥算盤算衙門裡那些雜七雜八的瑣事賬冊,便又把這些話先咽下去了。
唉!衙門小吏看著光鮮,實則是作牛作馬的苦差,上官一聲令,下頭便要跑折腿。若是遇著朝廷要辦什麼大事要事,那連家都不必回了。
不僅要對上峰畢恭畢敬、年節生辰賀禮不斷,就連上峰的媳婦小妾兒女的禮數也短不得。伍氏歎了口氣,堂叔以前罵姚季失了本心,成日裡儘琢磨些歪門邪道,可這不收些下旁人供上來的,一大家子如何能支撐得住啊?
上頭吃他們,他們便隻能吃下頭,這又有什麼法子?
她搖搖頭,去灶房裡衝了一碗熱熱的雞蛋湯送過去,遞到案頭,溫言道:“官人且歇歇眼罷。”
姚季將筆擱在筆山上,抬頭看了眼伍氏,詫異道:“怎麼這樣快回來了?”他還以為伍氏要留下來給堂叔整治飯食收拾屋子呢。
伍氏正好憋了一肚子的話,忙扯過杌子,迫不及待將姚家的炊煙、茶鹵雞子兒、老廂軍那些話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來:“官人你說奇也不奇?半日功夫,那悶葫蘆轉世成精的妮子竟這般能乾了?”
姚季算賬算得頭昏腦漲,沒怎麼放心上,漫應道:“堂叔以前好歹也是五品官,家裡確有些藏書古籍,興許她真翻到了什麼食譜吧。這不正好?省得咱們還得操心。”
伍氏卻仍覺著不大對勁。
姚季是男人,又忙於公務,以前姚如意在家裡寄住時,他也見姚如意見得少,但伍氏是一日三餐都和姚如意打交道的,所以她知曉那是個怎樣戳一下才動一動的木頭人。
“不成,明兒我再去瞧瞧去。”伍氏站了起來,還是好奇得很,“我倒要看看是怎樣的茶鹵雞子兒。”
“隨你罷。”姚季打了個哈欠,累得兩眼無神,忽想起要緊事:“對了,撫州林聞安又寄信與堂叔了,王大人親自送來,特意囑我轉交的。我方才險些都忙忘了,你明兒既要去,便一起捎帶過去。”
伍氏眼睛一亮:“又是那個跟官家和王府尹都稱兄道弟的林聞安?他又來信了?這人倒是念舊情,待堂叔如父一般。”
話到後頭卻虛了三分——每年這林聞安都要寄信給堂叔,順帶還會給她家也隨信送一筆銀兩來,正是托他們照拂姚家爺孫的酬勞。
所以這段日子姚博士又是中風又是中煤煙的,險些沒了命,弄得伍氏慌手慌腳,怕得夜裡都睡不著,不僅照看姚啟釗爺孫倆十分儘心儘力,連墊藥錢都不計較了。
姚季嗯了聲,從抽屜裡抽出一封厚厚的信來,也麵色鄭重地點頭:“我聽王大人的口風,那林聞安似乎要奉詔返京了。憑其才名與東宮舊臣的身份……我鬥膽揣測,必是要委以要職的。”
伍氏瞥了眼丈夫,心裡也緊張起來。
“所以我才叫你去送魚。芸娘的婚事、往日齟齬都不必再提了,隻當沒這些事兒,可記得?”姚季抬手把那遝厚厚的信遞給她,壓低嗓音道,“堂叔雖患了癡病官身不保,可有這樣的門生,咱家日後怕還得靠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