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杏仁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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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以程娘子方才的反應來看,巷子裡的街坊鄰裡恐怕對她僅有怯弱沉默、畏懼與人交談的刻板印象,其餘都不熟稔,否則姚如意更難以自圓其說了。

“沈記的炙鴨真香,隔這般遠都能聞得見。”程娘子見她回望著沈記老店的方向,以為她饞了,便閒話道:“你阿爺往日也最愛她家湯餅和炙鴨了,有段時日一日三頓倒有五頓要在沈記吃的,生生吃胖十來斤。不過也多虧有這十多斤肥膘支撐,你阿爺剛中風那會子,我們鄰裡也都去瞧過他,哎呦,那時他昏迷在場,隻能拿筷子硬撬開牙關喝點米湯,一病下來熬得又瘦又乾。趙太丞家的郎中也說若換作瘦子,早熬死了。你阿爺能撿回命,還真多虧了沈記的鴨呢!”

姚如意聽得入神。

她其實……並不打算和同為異世來客的沈娘子“相認”。

許是曾像物件般在親戚家輾轉,她最怕給人添麻煩。如今雖穿到了書裡,也算新生,但她沒什麼大誌向,隻想活著。

能吃能喝,能健康地活著,她就謝天謝地了。

另外,貿貿然尋上門也有些冒昧,萬一人家並不願意與人分享此生最深的秘密呢?或許…不打擾才是最大的溫柔。

兩人說著轉而折向小貨行街,這兒是整個汴京城的“批發市場”,百工彙萃。竹器鋪裡笸籮成山,鐵匠鋪中火星迸濺,陶器木料擺滿門前空地,珠翠行前還有好些小娘子擠著挑從南邊運來的時新珠花,姚如意竭力忍著好奇才沒有東張西望。

“如意,你不是要買陶器?前頭便是,先去挑你所需的器皿吧。”程娘子很貼心,先帶姚如意尋了個陶器鋪子。姚如意逛了兩圈,揀了個兩個大大的青釉闊口深肚甕,燒得釉色清亮,帶蓋,兩邊有提手,還畫了花鳥畫片,一隻四十文。

程娘子熱心替她殺了價,最後三十文一隻還送倆長柄大勺子。

再往前走,姚如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那鋪子挑出的招子上寫著“梅三娘茶葉”,她立刻住了腳,探頭一瞧,果然見櫃上擺著新焙紅茶,她記得書裡提過女主找開茶攤的梅三娘合夥發酵了紅茶,這會子果然已經製出來了。

她來這世上真是沾了女主的光了。

感恩地踩在前人踏出的道路上,姚如意喜滋滋地進去找夥計稱了兩斤最便宜的“高末”,雖然後世的高末通常是指香片的碎末,但其實不拘什麼品類,隻要是茶,篩茶過程中都會產生不少碎末。

宋人甚至會特意將茶葉研磨成“末茶”,製成細末的茶磚,用於點茶或鬥茶,當然這是選取頂好的茶葉來製作的,而非姚如意買的這種廉價碎渣子。

但姚如意並不挑,買紅茶碎,是為了鹵五香茶葉蛋。

茶葉蛋不是稀罕東西,此時也有類似的做法。但是姚如意的配方是外婆的獨門方子,做法與旁人大不一樣。以前,她們家小賣部裡的茶葉蛋每天早上都能賣精光。每個學生早讀前來買早餐幾乎都會搭買一個,特香。

茶葉蛋這樣的食物就很適合學生帶進學校裡吃,又入味又香,往懷裡一藏還不容易被發現。

包好茶,便是她陪程娘子拐到小貨行街後頭的小菜市買菜,程娘子對這附近所有的鋪子都胸有成竹,哪家好哪家貴哪家店夫妻愛打架她全都知曉。

姚如意經她介紹,也推著車,在一家靠譜的菜戶攤位前挑了兩根圓白茄子和一把豆角,又多糴了半斛粳米。

兩人接著轉去雜貨鋪,程娘子專門領著她到一家小門臉、不起眼的雜貨鋪子裡采買,果然比那些大鋪子實惠不少。她買了不少香葉桂皮八角之類的香料,另沽了兩壇麥酒、兩斤冰糖、兩斤醬油、十張炊餅並兩刀油紙。

因買的多,程娘子又主動讓店主抹零頭,還給她送了一罐酸菜。那店主是個好脾氣、臉上總帶笑的胖婦人,也不糾纏,樂嗬嗬便答應了。

出了雜貨鋪,姚如意真感激程娘子,出來時便微微一福身,誠懇地道謝:“嫂嫂,這趟多虧你了。”

程娘子見她小臉青白猶帶病氣,瘦得臉頰肉都貼著骨頭,平日裡那樣怕事寡言的女孩兒,如今卻不得不扛起頂門立戶的重擔,心中便不禁歎息,更是憐惜:“這值得什麼?往後再有需要相幫的,你莫要臉皮薄,儘管開口。”

姚如意笑起來,頰邊現出兩個酒窩。

程娘子心下更是一軟,便又溫柔勸解道:“你看,你這鵝蛋臉杏仁眼,本是多討喜的樣子啊!日後可彆總低著頭了,就這樣大大方方的多好呀?以後隻管抬頭挺胸的,不必理會那些閒言碎語,你聽嫂子的,日子長了,那些事總會過去,大夥兒都會喜愛你的。”

“我都聽嫂嫂的。”姚如意雖還是輕聲細氣,卻趁機表明態度。

程娘子笑著挽住她的手:“買齊了吧?走,喝茶湯歇歇再家去。邊上有家茶攤子,那瘸老漢煎茶湯的手藝一絕。”

姚如意也渴了,便點點頭。

程娘子說的那茶攤果然很近,兩人走了幾步便在一家有固定草棚的攤位停下。那攤位是茅草頂,用麻繩石塊壓著棚頂,防止被風吹散,棚頂斜插一杆“茶”字粗布招子。

走到這茶攤前,程娘子就先掏出錢來,笑道:“你想喝什麼樣的?‘鹽豉湯’能舒胃潤腸,對腸胃好;‘紫蘇湯’能止咳平喘,對嗓子好;這家的杏仁湯、棗湯也不錯。”

“不不不,合該我付賬,嫂嫂幫襯我良多,怎好還讓你破費?”姚如意連忙擋下她的手。

“哪兒的話,你病剛好,我請吃一杯茶為你慶賀,不過兩文錢的事兒,何曾談得上破費?”程娘子堅持不肯,執意先付了茶錢。這茶湯鋪子有十餘種茶湯,不論口味都是一樣價錢,滿滿一陶甕二十文,一兩盞兩文,二兩盞三文,程娘子生怕她要付錢,連挑茶都沒來得及,一邊擋住她的胳膊,一邊趕忙先買下兩份“一兩盞”。

姚如意也隻好作罷,道:“下回一定讓我請客。”

程娘子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笑道:“好了,你快彆纏了,街坊鄰裡的,還怕日後沒你做東道的機會?這般客套做甚麼。你快來瞧瞧,中意哪道茶湯?我最偏愛棗湯,澆一勺蜜,甜津津的。”

程娘子雖已人到中年,模樣也不是那等一眼叫人驚歎的美人,卻很耐看,眉目清淡柔美之下,又有個極高挺英氣的鼻梁,令她一點兒也不顯得柔弱,待人接物自有她一派熨帖。

姚如意與她不過相處半日,心下已生出幾分親近。

聽得程娘子的話,姚如意想了想,她身上用來買東西的錢還是姚爺爺辛苦攢的家底,這點積蓄更是自己和爺爺往後的生活費,私自拿來請客的確不妥當,日後她努力掙了錢,再好好請程娘子出來逛街喝茶就是了。

於是便也仔細挑選起茶湯來,看了圈,選了個杏仁湯。

有一年,她和外婆千裡迢迢去首都治病時,同病房住了個河南大叔,他病得比她還重,可人特彆樂觀,手還巧,竟是個很會織毛線的男人。

他總是笑著“妮兒妮兒”地叫她,因她生病時年紀小,剛輟學被剃了光頭,正哭鼻子呢,他就給她織了頂綴絨球的毛線帽子,邊緣還用白毛線織了圈雪花圖案,很漂亮。

那大叔就經常和她說起河南的美食,這也好吃那也好吃,最常提起的便是開封特產杏仁茶。說是用龍鳳銅製的大壺,裝上沸水滾滾衝成的。茶底的杏仁也必須用南陽的甜杏仁,前一晚拿井水泡軟,再在石磨上細細磨成漿。末了,濾去渣子,那倒出來的汁子一定是潤潤的白色,再用糯米粉一起熬煮成糊糊,往裡加上花生、紅棗、芝麻、腰果、核桃、葡萄乾等滿滿的小料,就成了。吃起來,連紅棗片都是脆脆的,夏天加冰吃,冬天熱著吃,甜而不膩,那叫個香。

聽得姚如意直咽口水。也不知此間的杏仁湯與後世開封的杏仁茶可相似?

姚如意踮起腳來。

前世她個子不高、骨架小,原身也是。今早梳洗時她就發現了,她和書裡的“姚如意”生得很像,隻不過後來她太瘦了,臉色也不好,很不如原主好看。

這瘸腿攤主的小攤架在兩層台階上,姚如意得兩手扒在木板邊緣,伸長脖子,才能看到那攤主是如何烹製的。

不過也沒什麼看頭,茶湯的各樣湯底是早熬好的,一直溫在紅泥爐上,現舀現添的隻有佐料。

這瘸腿攤主加的配料與大叔所說的類似,隻有湯底稀薄些,用木勺舀起能扯出細細的絲線,不似大叔說的那般稠糯。

但她還是滿足且珍惜地喝著——自打生了病,她不知多少年沒有正常吃過零食、奶茶和飯菜了——千奇百味的中藥倒是吃了不少。

後來,甚至隻能靠鼻飼了。

能吃飯的日子,不管吃什麼,對她而言都是最好的日子。

程娘子說得不錯,這家茶湯的確好滋味,拿粗陶碗盛著,湯色乳白透點微黃,葡萄乾、山楂、核桃碎撒得星星點點。趁熱啜一口,杏仁的澀苦早叫糖化去,綿滑甜香混著杏仁氣,那種稠而不滯的暖意順著喉嚨往肚裡淌,喝下一碗,叫人五臟六腑都舒展開來了。

好舒坦,好幸福。

尤其今兒還是個格外晴好的天,陽光充沛、雲朵厚白。她與程娘子站在鋪子旁,倚著滿載蔬菜香料器物的雙輪土車子,捧著茶碗,吹著微風,雲朵成片成片從頭頂緩緩移過去,在她們身上落下輕薄的影子,真的好不愜意。

姚如意慢慢啜飲著杏仁湯,眺望著街頭市井喧鬨,神思卻又飄回那間病房。她和大叔一起並肩戰鬥了兩月有餘,還是大叔先走了。當時她特難受,拿被子蒙住頭,攥著那頂帽子哭得難以自已,現在想來,真希望大叔死後也能和她一樣,到另一個世界去過好日子,他人那麼好。

叔,我可算吃上你說的杏仁茶了。

跟你說的一樣,真好喝。

在姚如意發呆的時候,程娘子已經將喝完的茶碗還回去了。她回過神來後,也連忙仰脖一口氣喝完,二人便說笑著推車回家。

回家時還不到午時,她先把東西卸在院子裡,累得坐在板凳上錘了錘腰,原主身體剛剛康複,勞頓久了也容易倦怠。

稍歇片刻,她先小心開了姚爺爺的門,探進腦袋看了看,見姚爺爺還睡得打呼嚕,便又溜回灶房,就著晨間剩的燒餅墊了肚子,著手鹵製茶葉蛋。

以前,外婆每天都要鹵茶葉蛋賣,她看都看會了。

鹵之前,外婆每次都會把啤酒加到水裡煮蛋,這時沒有啤酒,姚如意便想著都是小麥釀的,用此時最便宜的麥酒代替試試看。

用酒煮,是為了醃出溏心。

她這一趟隻買了五十枚雞蛋,小心地逐一洗淨泡進酒水裡,文火煨一小會兒,估摸著蛋白剛凝固便撈出來。晾涼,再用開水一衝,輕輕一敲,蛋殼就會如開片般皴裂開來,循環幾次以後,再把雞蛋泡進紅茶水裡。

另起小鍋接上清水,放上香葉、桂皮等香料,加冰糖、醬油、再加兩勺酒,煮開以後連茶葉水和雞蛋一起倒進去,把柴火抽點出來,等鹵汁咕嘟咕嘟滾起來以後,須臾間,滿院便會漾開驚人的香氣。

這樣鹵出來的茶葉蛋,剝開鹵得深棕色的外殼,蛋白上會爬著茶色網紋,咬一口,蛋白彈性十足,蛋黃經過酒漬且不是久煮,便不會帶上青灰色,而是嫩嫩油黃的溏心,一點都不噎人。

姚如意趁熱嘗了一顆,燙得直跺腳,心裡卻點頭,還挺好,這時的麥酒香氣不如後世,吃起來溏心味還不夠入味,等會還得在鹵湯裡多泡一會兒。

不過吃起來口感還不錯,她也算有外婆幾成功力了。

熄了火,她便再用餘溫煨一會兒,等待茶葉蛋徹底入味。

此時,姚啟釗也被香醒了。

聽見聲音,她又忙撈出一顆蛋,還給他重新熱了一張燒餅,夾了點鹹菜,便過去把他扶到伍氏之前買的輪椅上,推出院子裡來曬快落山的太陽。

這時候的日頭不燥,最適合姚爺爺這樣體虛的老人曬一曬。

姚爺爺其實也能扶牆挪動幾步,但稍動動就喘,平日裡索性以輪椅代步,反倒更方便些。

快傍晚了,暮色漸染,瓦藍的天邊漸漸漫作橘紅,投在門窗上,分割出大片大片的菱形光斑。姚如意站在斜陽中,算了算,估摸過半個時辰,國子監應該就要敲鐘散學了,她正好能把煮好的茶葉蛋推出來試賣。

趁這個空擋,先把晚食的菜備上。安頓好姚爺爺,姚如意乾脆先坐在井台邊擇豆角。

姚啟釗膝上蓋著薄毯,燒餅擱在腿上,還有些顫巍巍的手笨拙地剝著雞蛋殼,還嗅了嗅:“這蛋聞著香,哪兒買的?”

“我鹵的呀。”

姚啟釗喔了聲,又瞥見她擇好豆角,菜籃放在一邊,去井邊汲了一桶水開始淘米、洗茄子,便一搭沒一搭和她聊天:“今兒吃豆角啊。”

“是嘞。”

“豆角不中吃。”

“便宜。”

“我有銀錢,你拿去買肉,割隻羊腿來。”

“有錢也不能亂花啊。”

“如意也吃豆角嗎?她去哪兒野了?”

“如意也吃,她去玩了。”

“豆角不中吃。”

“好吃得很,和茄子一塊兒燉,我做了你就知道了。”姚如意把淘米水倒進雨渠裡,用胳膊肘抹了抹汗,回頭笑道:“您先吃蛋,吃飽飽的啊。”

姚啟釗隻好委屈又乖巧地低頭吃了口:“蛋也不中……”

不中吃的“吃”字都還沒落地,老爺子兩隻牛眼就瞪大了,又低頭嘗一口:“……還怪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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