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鶯然覺醒靈根之事,徐離陵並未多問。
世上多的是人突然覺醒,關熠就是到了十七歲才覺醒的靈根。
去雲州不同於去陵揚,要過結界。
需輕裝簡行,不便帶太多東西,
鶯然與徐離陵便再一次整理了包袱。
最後隻留了衣物和靈石。還有一袋徐離陵和鶯然的舊物件。鶯然舍不得扔下,徐離陵便拿上了。
鶯然試著背了背自己的小包袱,有點重,但能接受。
徐離陵已在矮桌上鋪好了薄毯,讓她去睡,“有飛駒馱著,你試什麼。”
鶯然在桌上躺下:“我們的靈石不到一百塊,去雲州肯定不夠用。我想到了雲州後,把飛駒賣掉。”
徐離陵給她蓋好毯子:“飛駒在雲州不值錢。”
鶯然手臂搭在他腰上,思索良久:“之前,我見你撿那些修士的錢袋了。他們的靈石夠我們用嗎?”
徐離陵:“那是儲物袋。”
鶯然“哦”了聲。
徐離陵:“夠。”
鶯然安下心,抱住他睡覺。
黑暗裡,兩雙綠瑩瑩的眼睛正盯著他們。
一雙是大花,一雙是小黃。
徐離陵拍拍鶯然的背,往後瞥了眼。
身後除了那倆小畜生,還有關熠。
他視線轉回來,與她一起閉上眼。
墓室裡安安靜靜,隻有火星劈啪作響。
過了會兒,鶯然又開口:“我們什麼時候去雲州?”
徐離陵:“什麼時候都可以。”
“想要正常過懿王洲到雲州的結界要通過金水鎮城門,還要有官牒過關門,你有辦法弄來嗎?”
徐離陵:“沒有。趁天黑溜過去。”
鶯然笑:“你還有力氣打破結界嗎?”
徐離陵睜開眼盯著她:“還有一點力氣。”
鶯然即便閉著眼,也能感受到他無法忽視的目光。
她被盯得臉越來越紅,索性捂住他的眼。
徐離陵眼睫在她掌心輕扇了兩下,又軟又長。
而後,他閉上了眼,把她的手拉下來握在掌心。
大花不懂他倆莫名其妙在乾什麼,心裡“哼”了聲,轉過身背對他倆。
小黃淡定地用狗爪撓了撓癢,見怪不怪。
徐離陵和女主人的相處總是不太符合他老魔頭的身份,說出去都沒人信。
但它已經看了兩年多了。
從他們初遇——就在這墓室上方的大石頭邊初遇時。
她坐在石頭這邊,他坐在石頭那邊。
天下著綿綿小雨。
她問:“你帶傘了嗎?”
他道:“沒有。”
它就覺得不太對勁了。
後來他們時常相遇。
明明在此之前,徐離陵隻在下雨天來,鶯然隻在晴天來。他倆總是會錯過。
可那天之後,他們總是能碰麵。
它就覺得更不對勁了。
他們中肯定有人改變了來這兒的時間。
直到那天,鶯然多帶了一把青竹傘來。
天又下起了雨。
她走到他麵前,撐起傘遮在他頭頂:“雨下大了,打傘回家吧。”
他望著她,接過了她手中的傘。
後來,也一直沒有還。
它就覺得:完蛋了,天要下紅雨了。
果然,再後來,他們成親了。
它成了他們養的狗。
準確地說,是她想養它。
徐離陵便為她特地來了墓地一趟,解除了它被束縛於此地千年的契約。
*
關熠很早就醒了。
具體時間,大概是在鶯然和徐離陵聊天時。
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鶯鶯,那會兒正和一個從三百多名修士手中逃脫並看上去完好無損的魔頭,在一起說笑。
她知道他是魔。
她不在乎。
她要和他一起走。
關熠在黑暗中裝睡,不願麵對現實。
但魔頭回眸掃了他一眼,好像知道他醒了。
他也裝不下去了,正想說點什麼。
魔頭竟又抱著鶯鶯睡了。
話咽了回去。
關熠坐在黑暗中,心中一整晚的天人交戰。
*
雲州與懿王洲交界的邊境,結界如天幕,連接天地,巍峨壯闊。
午時烈陽當空,曬得人身上洇出一層薄汗。
“多謝你。”
鶯然跨過了結界,真誠地感謝關熠。
她一早醒來,和關熠說了她要和徐離陵去懿王洲的事。
關熠聽了她的理由,答應得很爽快。還以玄差隊正的身份給她準備了官牒,並陪同她到邊境關給她做擔保。
關熠伸手想摸她的頭,可結界已然關閉。
他一如既往,笑容爽朗:“你和我之間,哪用得上謝。”
鶯然笑笑,又憂心道:“你的傷真的沒事了?”
她本來想等關熠傷好再走,但關熠和徐離陵談了一會兒話後,便道:“徐離陵殺了那群雲州修士,你們再不走,就真要成通緝犯哪兒都去不了了。”
鶯然便急急忙忙地收拾了東西,跟隨關熠的帶領,去玄衙拿到官牒,一路往邊境關來。
關熠:“沒事兒。我是修士,這種小傷好得快得很。”
鶯然見他氣色紅潤,精神十足,也稍稍安心:“你多保重,儘快去肅京。”
關熠點頭:“我會照顧好先生和師娘的。”
鶯然:“先照顧好你自己。”
又肅色道:“多謝你。”
她麵容嬌俏,神態總是有種說不出的親和與溫柔。
關熠注視她片刻,“都說了不用謝……快走吧。邊境線上有魔駐紮,官道都被毀了,再不走,天黑後會更危險。”
鶯然點頭,轉身上飛駒。
徐離陵擁著她,大黃和小花趴在馬屁股上。
飛駒展開雙翼,振翅而起。
關熠望著她的身影越來越遠,臉上的笑漸漸淡去。
其實,他很想說他不同意。
他不同意她和魔在一起。
不同意她與魔去往雲州。
但他有什麼資格說不同意?
讓她留在懿王洲,他也沒有能力保護她。
若雲州因鴻崖公等人之死,向懿王朝發難,屆時徐離陵已經離開,鶯鶯和先生師娘都會被交出去。
去雲州,先生師娘能得安全,她的夫君——那個魔。以他的本事,隻要還願意保護她,她絕對比在懿王洲安全。
隻要,魔不變心。
可是魔,有心嗎?
*
漆夜無星,雨水如簾。
鶯然站在破廟門口望雨,腦中響著大花的聲音:“宿主,任務在今晚戌時開始。神女任務者請你在戌時前凝神,最好是能夠入睡。”
鶯然愣了下:“為什麼要入睡?”
她想起之前接連做了三日的怪夢、夢中想要殺她的徐離陵。
大花:“我不知道。不過如果錯過時間,任務就失敗了。我們和神女任務者是平等的,就是普通同事,不會因任務失敗受到她的懲罰,但是我們就沒有這次的能量補給了。”
鶯然想了想,應下:“嗯。”
她低低輕歎。
剛入雲州,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雲州靈氣,大雨便傾盆而下。
一直下到現在,雨才小了些。
任務,竟也在這時來了。
夏日的炎熱被雨水衝刷成涼意。
若非徐離陵及時找到這破廟,她明日沒準兒要得風寒,也找不到地方在戌時前凝神。
徐離陵在她身後,打掃乾淨供桌,清出一塊空地點起篝火,喚她過去取暖。
大花和小黃已趴在桌下烤火。
鶯然在篝火邊坐下,拿出乾糧和水壺加熱,喚徐離陵也來歇一歇。
徐離陵在桌上鋪好薄毯,坐過來,將她摟入懷中。
他的身體很溫暖。
鶯然抱住他,依靠在他胸膛上,想到徐離陵是魔,恐怕有些排斥靈氣,不由擔心地抬眸。
瞧見他眸中有些許紅血絲,摸了摸他的臉。
徐離陵低頭看她:“怎麼了?”
鶯然:“雲州的靈氣會讓你很難受嗎?”
徐離陵:“還好。”
隻是會令魔性滋長。
鶯然仍盯著他。
徐離陵:“很久沒接觸過靈氣,適應一會兒就好。”
鶯然“嗯”了聲,安撫地握住他的手。
簡單吃了飯,擦洗一下。
鶯然和徐離陵在供桌上相擁睡下。
她在昏暗中望了會兒他的臉,閉眼凝神。
……
耳邊寂靜,隻有細微的雨聲。
但久遠而又熟悉的血腥味,充斥了呼吸。
鶯然睜開眼。
果然,映入眼簾的是她夢見了許多次的戰場。
隻是戰已止。
天幕如血,雨絲陰冷,遍地橫屍。
腳下的土地,更是被血浸透,踩上去都覺黏腳。
鶯然對大花道:“你說對了。我上次的夢,真的不是夢。”
大花沒有跟來,在腦中與她聯係:“看來這個世界真的是雙線任務。上次大概是神女對你發布了任務,但你沒有和我綁定,所以我沒接收到,你也不知道。”
鶯然:“那這裡到底是——”
眼前出現大花分享給她的任務信息:
當前時間:懿王朝騰宇十九年。
任務:協助正道人士從徐離城地牢救人。
懿王朝騰宇十九年……
千年前!
鶯然懵了下,環顧四周,尋找那些玄道人士。
朦朧雨幕中,卻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一塊石頭上,眺望天地。
他一身靛金儒袍被血浸透,烏黑的長發全然披散。
身如玉鶴,帶著少年人的單薄,仿若戰場上的一縷遊魂。
鶯然一眼認出了他。
徐離陵。
更接近於畫像上小仙君的徐離陵。
是上次夢裡,提長槍差點殺了她的徐離陵。
鶯然在原地不知所措須臾,轉身便要逃跑。
忽聽一道清潤的聲音,懶漫響起:“站住。”
鶯然加快速度逃跑。
“站住,女鬼。”
鶯然不想站住,可她感覺好像有什麼在她身後抵住了她。
她再邁開一步,可能就要被貫穿了。
鶯然停步,回頭。
身後抵住她的,是一杆浮空的遊龍長槍。
徐離陵仍在坐在石頭上,隻是轉過了臉來,似笑非笑地凝望她,手中把玩著一串玉白道珠。
一樣的臉,但鶯然感到陌生。
她從未在徐離陵臉上看到過這樣輕慢不羈的表情。
“先前喚我懷真向我奔來,為何這次見我卻要逃跑?”
鶯然默默後退一步,試圖與長槍拉開距離。然而她退一步,長槍便進一步。
她在腦中問大花:“現在怎麼辦?”
大花:“什麼?我看不見你的情況。”
鶯然:得嘞,自己來吧。
鶯然如實道:“你要殺我。”
他勾唇笑:“我要殺你,你就不會站在這兒同我說話。更何況……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鶯然看了看自己。
確實和上次一樣,仍是魂魄模樣。
鶯然抬眸看向徐離陵,不和他爭辯自己死沒死的事:“那你上次,是要殺我身後的人?”
徐離陵眨了下眼,不說話。
鶯然了然,試探著推開麵前的長槍。
長槍乖乖地被她推偏,她鬆了口氣。但很快又對準她,仿佛方才隻是在逗她玩兒。
鶯然氣惱,下意識擰眉瞪了徐離陵一眼:“你……”
怎麼這樣!
知他不是未來的徐離陵,鶯然立刻控製嗔惱的情緒。
但她到底不是專業的,徐離陵仍能從她的氣惱裡,看出些許親昵。
上次亦是——
她喚他懷真,帶著習慣性的親昵。
可這世上知道他字懷真的人不少,會叫他懷真的人已經死光了。
怎麼會還有人,喚他懷真,向他奔來呢?
這是他留她活命的原因。
徐離陵:“我們曾在哪兒見過嗎?你生前是哪兒的人?”
鶯然:“雲水縣。”
徐離陵抬眉,好像想起什麼,笑意收斂邪性,染上些許溫和:“雲水縣……那是個風景不錯的好地方。”
是他成魔前,去的最後一個地方。
“可我怎麼對你沒什麼印象?你是幾幾年生人?是哪家的孩子?”
鶯然見他這般溫柔,便想起畫像上那醉吟“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小仙君。
目光從他滿身的血汙、披散淩亂的長發上掠過,心中控製不住地生出些許心疼。
她試探地上前一步,長槍便後退一步。
她便大了膽子,向他走近,“我是懿王朝鴻輝九九年生人,父親是雲水縣裡的教書先生,開了一間書院,名春蟾。”
“春蟾……”
徐離陵似在回憶,歪了下頭,“沒印象。懿王朝鴻輝九九年,是很久以前嗎?沒聽過。你是過去時代的鬼?曾在雲水縣見過我?”
鶯然走到他麵前,長槍已化一顆骨珠回到他腕間。
她注視著他,心念一動,問大花:“我可以和神女聯係嗎?”
大花:“可以。”
鶯然等了會兒,腦中響起一道清冷威嚴的聲音:“何事?”
鶯然愣了下,心道難怪是這位做神女。光聽這嗓音、鶯然就已經能腦補出神女形象了。
她問:“這是過去的時間,在這裡發生的事,會影響到未來嗎?”
神女沉吟良久:“……會,但不是立刻。要等到過去所有的任務完成,到了規定的節點,才會時空合道。”
徐離陵在等待她回答,又疑惑地“嗯?”了一聲。
會就好。
鶯然又問:“我想救一個人,可以嗎?”
神女:“誰?”
鶯然:“一位由仙墮魔的人。”
神女答得爽快:“可以。如果你能救下全部六名仙者,那更是再好不過。”
雖然,現在這個時候還不是六名仙者墮魔的時間。
現在唯一勉強稱得上是由仙墮魔的,也隻有那位屠了徐離城的、曾經的徐離城主之子,如今的聖魔——徐離陵。
但任務者有主動救人的意向,她當然會支持。
鶯然笑了,對神女道謝。
她注視著徐離陵的雙眼,開口,嗓音輕柔若風:“是千年後……我是千年後的人。”
“鴻輝一一五年春,我們會在雲水縣青衡山相遇。”
“我們會成親,會在山間有一間屬於我們兩個的小院。會養一條狗,後來還會買一匹飛駒,有一隻貓。”
徐離陵望著她頓了半晌,倏地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極為好笑的笑話。
鶯然鎮定地拔下頭上的木簪。
她慶幸,綁定係統後,她穿什麼,靈魂就是什麼模樣。
她束起的長發垂落。
風拂過,發絲輕揚,撫過他的臉。
發香衝淡了血腥味。
她將桃花竹節簪遞到徐離陵麵前,“這是你親手為我刻的發簪。”
徐離陵垂眸看發簪,眼熟的雕工,著實讓他愣了下。
鶯然望著天,伸出手接雨,聲音輕緩。
“我們相遇的那天,本是晴天。我也本是隻在晴天才去青衡山的。可那天我到那兒後,下了雨。我在雨中遇到了你。”
“我聽見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的輕喃——”
“真是乾淨的雨啊。”
那時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雨水,還有不乾淨的嗎?
古代又沒有汙染。
直到此刻,她明白了。
雨水落在她掌心,初初看不出特彆,待積出一小汪水,便能看出雨水仿若血稀釋的顏色,似乎這裡的雨都已經染上了血汙。
當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就在想——
他在這裡待了千年,淋了千年這樣的雨嗎?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從一開始就能擺脫聖魔。
不做魔,去看外麵的世界、看乾淨的雨。
徐離陵默然,垂眸看她雪白的手、手上沾染的汙雨色,呼吸間,是她的發香。
他忽輕笑:“春蟾嗎……”
“夜深不至春蟾見,令人更更情飛亂……”
真是好一出明火執仗的美人計。
徐離陵問:“你叫什麼名字?”
“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