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豆沙做得很細膩,比任何一次都讓謝之嶼記憶深刻。
他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吃這家糖水。他在五花八門的菜單裡單單隻點一份綠豆沙。
女人笑他:“綠豆沙哪裡不能吃?”
她想替他換一份鮮奶燉椰皇。
謝之嶼搖頭:“綠豆沙就很好。”
“行,你想吃就吃吧。”女人邊吃邊翻看桌上的黃曆本,“財神正西?那不就是我們家的方位?我現在剛巧坐在西首,今天——”
謝之嶼盯著女人,眼裡執拗又認真:“你說過今天隻陪我出來吃糖水的。”
女人猶豫半晌,終於道:“好吧。”
那是母子倆第一次一起出來吃糖水,也是唯一一次完整吃到結束。
後來每一次,她不是被人叫走,就是自己琢磨著方位對了,運氣到了,時辰剛好,撂下他急匆匆地一個人走。
這碗綠豆沙早就和記憶裡的味道不同。
謝之嶼不知道自己在執著什麼。
可是今晚這一份,像蒙塵的記憶再次被衝刷,早就丟失的畫麵驀然在他眼前清晰起來。他記憶裡的綠豆沙將在這個晚上更新迭代。往後再想起,不再是完整吃到結束的那一份,而是一份即便他消失數天,卻還是每日不厭其煩換上的,最新鮮的綠豆沙。
看他放下勺子,溫凝也順勢放下托腮的手。
“味道不對啊?”她問。
謝之嶼垂眸,目光凝視在她臉上:“沒有不對。”
“那你怎麼不吃了?”溫凝嘴巴一撇,像載入了十萬個為什麼,“而且你為什麼用左手?”
謝之嶼一怔,隨即笑出聲。
哪裡來的火眼金睛?這麼點細枝末節的東西都要抓著不放。
他挑眉:“誰規定左手不能用來吃東西?”
沒人規定。
溫凝手心朝上,攤在他麵前:“左手借我用一下。”
不懂她要玩什麼花樣,謝之嶼遲疑著伸出手,搭上她手心。她五指一握將他抓住,繼而身體前傾,一副老學究的樣子研究起來。
“這幾天你不在澳島,我跟路邊瞎子學了很厲害的一招。”
“過肩摔?”謝之嶼問。
“瞎子可不教這個。”溫凝想翻白眼,“男左女右。來,我幫你看看你的生命線。喲,挺長壽啊。事業線嘛有點曲折,不過總體呈上升趨勢。三十來歲有個轉折,往後蒸蒸日上。至於愛情線——”
溫凝眯眼。
視線落在她忽然凝重的表情上,謝之嶼被她握著的手心居然沁出一層薄汗。
他麵上不動聲色:“編不出了?”
“看不清。”溫凝說完朝他攤出另一隻手,“看看右手。”
謝之嶼笑了:“不是男左女右?”
“老瞎子說看不清的時候換一隻也無可厚非。”
男人坐著的身體微微後仰,垂在身側的另一條手臂卻沒動。
安靜的幾秒對峙後。
溫凝笑眯眯開口:“謝之嶼,你右手受傷了吧?”
這次燕國的地圖很長。
長到幾乎把他繞了進去。
謝之嶼不著痕跡將袖口掖好:“你這副表情,加上這句話,我會覺得你想趁我病要我命。”
“這都被你發現了?”溫凝起身,先是無頭蒼蠅似的漫無目的轉了一圈,又接著問,“你家跌打損傷藥都放哪了?”
喉結輕輕一滾。
該拒絕的。
可鬼使神差,他居然說:“你旁邊那個櫃子,第三層。”
溫凝哦了聲開始低頭翻找。
她蹲在那,長長的頭發瀑布似的鋪滿背。身上那條修身針織裙勾出盈盈一握的腰和腰下飽滿的起伏。沒受過君子教育,謝之嶼不必受非禮勿視的約束。可幾秒之後他仍然轉開臉。
春潮甚重,夜露更深。
嗓子眼發癢。
煩躁地,想要扯領口。
“喂,是不是這個?”
回神時,溫凝正扭過頭,用嗔怒的表情看著他:“謝之嶼,我問你好多遍了!”
他恢複鎮定:“隨便,都可以。”
“什麼隨便都可以,你這個上麵寫的是繁體字,看的我眼睛累。”她直起身,把說明書丟他身上,“你讀,我來動手。”
那瓶活絡油握在她手裡,纖纖玉指,謝之嶼少見地神思不定。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是為了方便才穿的套頭衛衣,這會兒倒是尷尬。傷在上臂,袖口拉不到那麼高的位置,胸前又不像襯衣,沒有扣子可解。
“不用了,一會我自己來。”他說。
溫凝才挽起袖子坐下,聞言一愣:“你該不會是……”
遲疑了半天,仿佛不可置信:“不好意思吧?”
“……”
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溫凝好奇又認真地打量他,幾乎用出了畢生最誇張之語氣:“哇,沒想到你這麼保守。”
謝之嶼冷聲:“聽起來你像是經驗豐富。”
“我可太豐富了!”溫凝說。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清的碎發底下,男人眸光黯淡,危險的氣息一斂再斂。
如果可以,謝之嶼真想堵住她這張漂亮的嘴。
下一秒,卻聽她道:
“你都不知道現在網上有多少男菩薩,想看腹肌看腹肌,想看胸肌看胸肌。每天變著花樣玩兒狐狸精的招數。對於這種男人,我真是……”
謝之嶼氣息微頓:“怎樣?”
“反手一個讚。”溫凝認真道,“菩薩不一定事事保佑,但大數據一定會回饋我的努力。”
唇角扯了扯,這次是真的氣笑了。
他起身。
溫凝攔住:“又乾嘛去?”
男人咬著牙一字一頓:“換,衣,服。”
再從房間出來,謝之嶼身上換了件白色短袖。沒了布料遮擋,溫凝一下就能看到他右上臂腫了一片,淤血深得駭人。
她沒怎麼處理過傷口,也不會判斷傷勢,隻是單純和旁邊白皙的膚色比,她覺得很嚴重非常嚴重無比嚴重。
“真不用去醫院嗎?”她問。
“小傷。”謝之嶼說,“不小心撞了一下,不處理兩三天也能好。”
“還是處理一下吧。”溫凝認真說。
趁著他去換衣服,她已經耐著性子研究過這堆繁體字。此刻按部就班,先將手搓熱,再把氣味難聞的活絡油倒幾滴在手心。
他坐她站。
十指並用覆在他手臂上,小心翼翼地順著經絡一推。
謝之嶼被她撓癢似的手勁兒弄得脊背僵直,忍了一會兒,沒忍住:“你是準備練隔山打牛?”
“少囉嗦。”
溫凝找不著他的痛點,正無語。
這人跟鐵打似的,揉了一圈了,也不見眉頭皺一下。說明書明明講要在痛點按壓,她當時想這不是公報私仇的機會來了麼?可是真讓她按,使出的力道比誰都輕。
她握著那瓶油翻來覆去看說明,幾乎看出花來。
並不好聞的氣味流過手心,指縫,浸入細嫩的皮膚。
以至於謝之嶼當晚入夢也是這副場景。
她說他的手還沒好全,她可以幫忙。纖纖玉指張開又握緊,握得並非是那瓶活絡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