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腳步聲,沈嘉歲倏地並膝端坐,仿佛方才慵懶模樣隻是錯覺。
“這處臨窗最好觀戲。”沈嘉歲推過盞纏枝蓮紋蓋碗,冰珠順著碗壁滾落,“黑珍珠奶茶,用滇南普洱混著牛乳煮的。”
白玉勺攪動間,墨色茶湯裡浮沉著烏亮圓子,像極了詔獄牆角的血痂。
燕回時握盞的手陡然收緊。
樓下忽地鴉雀無聲,戲台帷幕緩緩拉開。
沈嘉歲托腮望著他驟然蒼白的指節:“大人不愛吃甜?”
話音未落,燕回時已仰頸飲儘,喉結滾動時,一滴茶湯順著下頜沒入衣領。
“倒是好滋味。”燕回時抿了口黑珍珠奶茶,白玉似的指尖在粗陶杯沿摩挲。
杯身還帶著道裂紋,被他這麼一托,倒顯出三分貴氣。
沈嘉歲用帕子掩著嘴角笑:“長公主都誇過的,豈能差了?燕大人且看,這出戲才是重頭。”
她說著話,餘光掃過男子袖口磨毛的邊角——三品大員的官袍竟打著補丁,針腳細密得幾乎瞧不出。
茶樓二樓臨窗的座兒正對著戲台。
燕回時垂眸看戲,沈嘉歲卻偏頭看他。日頭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切進來,正照在他眉骨那道淺疤上,倒像是畫聖在宣紙上勾的淡墨痕。
“沈小姐在看什麼?”他突然轉頭,驚得沈嘉歲手裡的茶盞一晃。
“看、看戲呢!”她慌忙指向戲台,腕間翡翠鐲子撞在案幾上脆響,“這折子可是我熬了通宵寫的。”話尾帶著點心虛的顫音。
戲台上正唱到寡婦跪在富人跟前。演富人的老生甩著水袖唱道:“賢侄何須行此大禮——”尾音拖得老長,茶樓裡烏泱泱擠滿了人,這會子竟鴉雀無聲。
“永定侯府倒是會做文章。”燕回時突然開口,指節叩了叩案幾,“昨日流言剛傳你們沈家虧待恩人母子,今日這戲裡就唱富人贈屋報恩。”
沈嘉歲剛要接話,樓下突然炸開聲怒喝:“放他娘的屁!真要給宅子,晁家能住客棧的破房間?”是個敞著懷的挑夫,手裡酒葫蘆砸在青磚地上咣當響。
戲文不管這些,兀自往下唱。那寡婦的侄兒晁恒跪在台前,塗得慘白的臉被燈籠照得發青:“求伯父給條活路!”說著就要往柱子上撞。
“慢著!”二樓雅間突然飛出個茶盞,正砸在晁恒腳邊。穿長衫的書生扶著欄杆大罵:“去年白鷺書院招考,我親眼見這廝在榜下撒潑!說什麼‘定是有人頂了我的名’——敢情賊喊捉賊呢?”
這話像火星子濺進油鍋,滿堂頓時炸了鍋。
賣炊餅的扯著嗓子嚷:“昨兒還見晁家娘子在當鋪賣簪子呢!”
隔壁書生摔了折扇:“怪不得他文章狗屁不通,倒能進白鷺書院!”
戲台上鑼鼓聲突然轉急。扮作衙役的武生衝上來鎖了富人,那寡婦癱坐在地唱起哭腔,唱詞裡夾著“冒名頂替”“天理昭昭”。
台下看客紅了眼,不知誰帶頭把茶碗往台上砸。
沈嘉歲扒著欄杆看得起勁,忽然聽見身側“哢噠”一聲。轉頭見燕回時正把最後顆黑珍珠含進嘴裡,腮幫子微微鼓起,倒像偷食的貓兒。
“燕大人覺得這戲如何?”她湊近些問。
燕回時慢條斯理咽了珍珠,指尖還沾著點茶沫:“沈小姐這招借力打力,倒是深得都察院真傳。”
他忽然傾身,官袍上清苦的皂角味混著奶茶甜香,“隻是這般以牙還牙,不怕引火燒身?”
樓下突然爆出喝彩。原是那扮富人的老生甩著鐐銬唱道:“蒼天有眼呐——”鎖鏈嘩啦啦響成一片,倒像是給這話打拍子。
……
另一邊。
悅來客棧的桐油燈籠在暮色裡晃蕩,晁恒的茶盞磕在黃花梨案幾上,濺出幾點褐漬。
他撚著茶蓋輕吹浮沫,腕上那串伽南香木珠子碰出脆響——這是上月用侯府銀子買的,專為在白鷺書院同窗跟前顯擺。
“姑母安心。”晁恒指尖敲了敲輿圖,“禦史台參侯府的折子估計都已經摞到禦案了。”話音未落,大堂木梯傳來紛遝腳步聲。
十幾個青衫書生圍過來,最前頭那個攥著《白鷺書院名錄》,書頁翻卷處露出晁恒的名字,墨跡洇在“王崇山”三字上頭。
“就是他!”藍衫書生將名錄摔在案上,“頂了崇山兄的薦書!”
晁恒霍然起身,香木珠子扯斷線繩滾進茶漬裡:“血口噴人!”
衙役鐵鏈“嘩啦”套上他脖頸時,薛元寶啃了一半的雞腿砸在青磚地上。
油花濺到晁氏新裁的杭綢裙擺,那料子還是用侯府給的安家銀子扯的。
“恒兒!”晁氏要去拽外甥衣角,被薛錦藝死死攥住腕子:“娘,看那差役的腰牌,咱們躲遠些,彆惹禍上身!”
永定侯府門前的石獅子凝著夜露,晁氏跪在階前叩頭,額角沾的雞油在燈籠下泛著光。
門房小廝袖著手嗤笑:“前日不是嚷著要搬去東城大宅,現在怎麼跪在這裡磕頭了?”
簷角鐵馬叮當,驚飛棲在牌匾下的寒鴉。
裴淑貞出來時,晁氏撲上去攥她裙裾,蜀錦纏枝蓮紋生生扯出個線頭:“夫人發發善心!恒兒被官兵抓進了牢房,明年還怎麼參加春闈啊。”
“春闈?”沈嘉歲的聲音自影壁後傳來,“王崇山此刻正在刑部畫押。白鷺書院山長最恨舞弊,令侄這案子……”月光照在她勾起的嘴角上,“可是由刑部侍郎親自督辦。”
晁氏癱坐在地,忽然想起去歲寒冬。她故意讓薛元寶跌進侯府荷花池,濕淋淋抱著孩子闖進裴淑貞佛堂。
那時裴淑貞慌得打翻經卷,連夜請來三個太醫。如今佛堂燭火依舊,映得她滿麵油光愈發可憎。
“嫂子請回吧。”裴淑貞彎腰扶她,腕間翡翠鐲碰著晁氏頸間淤青——那是今早被薛錦藝扯著不讓出門時掐的,“刑獄之事自有律法,侯府空有虛銜,愛莫能助。”
她望著巷口飄搖的“忠孝傳家”的燈籠,“如今的永定侯府,早不是先帝時的侯府了。”
晁氏淚如泉湧,放聲大哭。
侯府此舉,豈非明擺著是蓄意報複?她僅僅是未曾挺身而出為侯府洗脫恥辱,然而侯府竟然企圖毀壞她侄兒的大好前程!
原本是侯府對她有救命之恩,現在卻讓她這位救命恩人卑躬屈膝,匍匐在地,哀求他們的寬宥。他們居高臨下,目光如冰,打量著她,仿佛她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