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時頷首應允,卻在聽得題字內容時神色微僵。
偏生眾目睽睽下不好反悔,隻得硬著頭皮道:“明日著人送到府上。”
“如此便說定了。”沈嘉歲笑盈盈福身,“往後燕大人來茶軒,雅間隨時恭候,分文不取。”
待母女二人走遠,燕回時身側的同僚嘖嘖稱奇:“上月李尚書家小兒抓周,求你題個名諱都推說案牘勞形。今日倒有閒情給茶樓寫招牌?”
“恰逢休沐,順手之勞罷了。”燕回時撣了撣官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目光掠過遠處少女鬢邊的珍珠步搖。
那珠子隨著她走動的姿態輕輕搖晃,在日頭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暮色四合時,青帷馬車碾過朱雀大街的碎石路。
沈嘉歲癱在織錦軟墊上,鬢間累絲金鳳釵歪斜著要墜不墜。裴淑貞掀開熏球添香,忽然歎道:“若是能請動燕大人指點你兄長……”
“娘!”沈嘉歲翻身坐起,翡翠禁步撞出清脆聲響,“大哥若能高中,自有他的造化。”她掀起車簾一角,西市燈火如晝映入眼眸,“咱們下去逛逛可好?”
八角琉璃燈在簷下搖晃,沈嘉歲駐足在泥人攤前。
老匠人指尖翻飛,轉眼捏出個執扇仕女,緋色裙裾竟用茜草汁染得鮮亮。
裴淑貞早抱著新得的掐絲琺琅妝奩不撒手,身後仆婦捧著錦盒已摞到下巴。
“讓讓!都讓讓!”
前方忽起騷動,沈嘉歲撥開人群,見青石板地上躺著卷草席。
席邊跪著的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粗麻衣襟打著補丁。他身側的少女發間彆著朵褪色絹花,正將“賣身葬母”四字描得更深些。
“二兩銀子夠埋個屁!”穿赭色綢衫的胖子啐了口唾沫,“小娘子跟爺回府,爺給你娘打副柏木棺材!”鑲金牙在燈火下晃人眼,他伸手就要拽少女腕子。
少年如幼獸般撲上去:“說了隻賣我!”
沈嘉歲腕間玉鐲碰出清響:“天子腳下,竟有強搶民女之事?”
胖子到嘴的臟話噎在喉頭。這通身氣派,怕是哪個王府的千金。他訕笑著退後兩步,轉眼消失在人群裡。
“這些銀子拿去。”沈嘉歲解下荷包,裡頭躺著五兩雪花銀,“葬母後到永定侯府尋我。”見少年欲言又止,她輕笑,“隻買你一個,你姐姐算我雇的繡娘。”
少女拉著弟弟砰砰磕頭,額角沾了青苔。
沈嘉歲望著他們推板車消失在巷尾,忽然想起現代福利院的水泥牆。那年她高燒住院,離婚多年的父母在電話裡為醫藥費吵得不可開交,最後還是護工阿姨墊的錢。
“京城尚且如此,也不知那些苦難人在底層如何生存……”裴淑貞撫著新買的緙絲團扇,扇麵上戲水鴛鴦栩栩如生。
遠處飄來胡餅香氣,混著不知哪家酒肆的琵琶聲,將這盛世襯得愈發割裂。
沈嘉歲摩挲著腕間紅繩。穿越那日她正熬夜改方案,再睜眼就成了侯府嫡女。
她冷不丁地穿越到了古代,也不曉得爸媽現在會不會急著滿世界找她?
還是,完全不當一回事兒?
裴淑貞瞧著女兒垂首不語的模樣,輕撫她鬢角碎發:“歲歲可是身子不爽利?”
“母親多慮了。”沈嘉歲仰起臉,眼角沁著淡淡水光,“女兒隻是覺得能生在咱們家,實在是天大的福分。”
馬車轆轆碾過青石板路。
沈嘉歲倚著軟枕,望著街市上熙攘人群。穿書以來最教她熨帖的,便是這永定侯府上下待她如珠如寶的真心。
回到府中更衣時,沈嘉歲忽地想起宴席間那支被嚴婷順走的翡翠鐲。
她當即喚來管事嬤嬤:“遣兩個仆婦去武威侯府讓嚴小姐歸還鐲子,就說我明日要戴那支水頭最好的鐲子赴宴。”
廊下鸚哥撲棱著翅膀叫喚,沈嘉歲將茶盞往案幾上一擱。
眼下最要緊的,是重振沈氏茶軒的生意。
……
翌日天光未亮,她便帶著上回救下的姚家姐弟往自家茶樓去。
姚錦攥著弟弟姚墨的袖口,姐弟倆縮在馬車角落。昨夜侯府嬤嬤送來簇新的杭綢襦裙,他們連睡覺都舍不得脫下。
此刻望著車窗外巍峨的茶樓,兩人連呼吸都放輕了。
“吱呀——”推開雕花木門,沈嘉歲被撲麵而來的黴味嗆得咳嗽。三層高的茶樓空空蕩蕩,櫃台後算珠碰撞聲格外清脆。
跑堂的夥計正將八仙桌擦得鋥亮,見有人來,抹布驚得掉在地上。
“大、大小姐安好!”程掌櫃慌忙迎出來,山羊胡須顫個不停。他偷眼打量這位傳聞中驕縱的侯府千金,心道這茶樓怕是熬不過這個月了。
沈嘉歲環顧四周。博古架上茶罐積著薄灰,牆角的紅泥小爐早熄了火,連最當陽的雅間都透著股子蕭索氣。她徑直走向櫃台:“把近半年的賬冊拿來。”
程掌櫃捧著賬本的手直哆嗦:“自打東街開了雲鶴樓,咱們這生意就……”話未說完,眼淚已砸在泛黃的紙頁上。
想當年沈氏茶軒也是賓客盈門,如今卻連夥計的月錢都發不出。
“程叔嘗嘗這個。”沈嘉歲忽然遞過青瓷盞,奶香混著茶香氤氳開來。
她身後轉出個粗布婦人,端著紅漆托盤,七八盞奶茶在晨光裡泛著琥珀色。
掌櫃的盯著杯中沉浮的黑珍珠,硬著頭皮抿了口。甜膩的牛乳混著苦澀茶湯滑入喉間,嗆得他老臉通紅:“這這滋味實在新奇。”
“噗嗤——”姚墨沒憋住笑,被姐姐擰了把胳膊。
少年偷眼瞧著其餘人:跑堂夥計仰脖喝得咕咚作響,賬房先生拿銀勺撈著珍珠吃,連門口灑掃的婆子都捧著茶碗咂嘴。
沈嘉歲拎起裙擺踏上木梯:“三樓雅間全換成竹簾,二樓設十二張黃花梨棋桌,大堂東側砌個半人高的茶台。”她指尖劃過積灰的欄杆,“往後每月初八請說書先生,再雇兩個會彈月琴的伶人。”
程掌櫃聽得瞠目結舌。
這哪是改良茶樓,簡直是要把戲園子搬進來。他攥著賬本欲言又止,卻見大小姐立在朱漆廊柱下,日光將她鬢邊珠花映得流光溢彩。
“程叔可知為何雲鶴樓能日進鬥金?”沈嘉歲撚起案上碧螺春,“他們賣的不隻是茶,是達官顯貴的臉麵,是文人墨客的風雅。”她將茶末灑進青瓷缸,“咱們要賣的,是尋常百姓也能享的趣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