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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慕容垂身後的一名隨從捧著一隻銅壺上前,擺開兩隻陶碗,將銅壺的蓋子揭開,從中傾倒出茶水來。
那茶水呈黃褐之色,夾帶著絲絲乳白,茶色甚為怪異。滿滿一碗茶水傾倒完畢之後,慕容垂親自端起,送到李徽麵前。
“請!喝了這碗茶水,咱們再敘眼下之事。”慕容垂雙目炯炯看著李徽道。
李徽看著眼前那碗茶水,麵帶微笑道:“多謝。正有些口渴。”
說著話,李徽將茶水端起,咕咚咕咚幾口喝乾。抹著嘴邊的水漬,讚道:“羊奶茶,滋味甚美。早聽說你們鮮卑族羊奶煮茶甚為鮮美,果然不虛其名。”
慕容垂神情微微有些詫異,哈哈笑道:“弘度,果然好膽色。你便不怕我們在茶中下毒麼?你便如此輕信他人?”
李徽大笑道:“陛下說這樣的話,便是小瞧我,也小瞧你自己了。陛下何等英雄人物,怎會做出這等宵小之事。陛下能有今日氣象,自然是光明磊落深得人心方可。若陛下是行奸邪詭計之徒,焉能有今日?”
慕容垂身子後仰,撫須大笑道:“說的好。不愧是你。所以你連兵馬都不帶,孤身前來赴約是麼?”
李徽點頭道:“當然。我若要攜帶兵馬前來赴約,那都是對陛下人品聲望的質疑,都是對你的不尊重。陛下若真想以奸謀害我,便算我瞎了眼,認錯了人便是。那也是我咎由自取。”
慕容垂點頭大笑,聲音爽朗,顯然甚為滿意。站在他身後的慕容寶卻想:“可惜了,這李徽毫無防備,早知如此,為何不在茶水之中放毒?不過也不打緊,他沒帶任何人跟來,一會可以動手殺了他。”
想到這裡,慕容寶轉頭看了看慕容麟,使了個眼色。慕容麟知其意,手撫上了劍柄。
慕容垂大笑著端起麵前的茶碗一飲而儘,抹著胡須上的茶水道:“弘度對老夫如此推崇,老夫甚為高興。老夫豈是會行雞鳴狗盜之事之人。老夫這一生彆的也許沒什麼,但自問沒有用陰謀詭計害人。哪怕是老夫的敵人,我也隻會在戰場上擊敗他,而不屑用陰謀詭計。”
李徽點頭微笑道:“陛下光明磊落,實乃當世英雄。”
慕容垂擺手笑道:“你也不用恭維我。老夫難道不知,你城頭火炮眼下都瞄準著此處。老夫若對你不利,下一刻便要被你炸成齏粉。是也不是。”
李徽大笑道:“陛下想多了。我絕不會這麼做的。不過,陛下明知有這樣的危險,為何還要在此處和我見麵呢?我適才尚未前來之時,陛下難道不怕我城頭火炮轟擊麼?”
慕容垂笑道:“當然不怕。因為老夫知道,你李徽也非雞鳴狗盜之徒。你也是光明磊落之人,絕不肯用這些下三濫的手段來對付老夫。”
李徽拱手笑道:“多謝陛下信任,就憑這一點,陛下便是李徽心目中的難得的英雄人物了。陛下配得上大燕之主的身份。”
慕容垂撫須而笑,沉聲道:“和弘度說話,總是讓人那麼舒心。弘度乃天下梟雄,胸襟氣度非常人所及。若非你我眼下敵對,兩軍對壘,老夫都想和弘度把酒長談,論一論天下英雄了。”
李徽道:“把酒長談尚可,論天下英雄,我恐不夠資格。”
慕容垂搖頭笑道:“你若不夠資格,誰又能夠格?當今天下,群醜躍躍,又有幾人能比得過你?”
李徽微笑道:“陛下這麼說,弘度難以自處。”
慕容垂正色道:“弘度若是假意謙遜,便有些虛偽了。大丈夫立世,該如何便如何。你誇我為英雄人物,老夫可並不覺得有何不妥,且洋洋自得,引以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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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徽嗬嗬而笑,並不回應。
慕容垂道:“弘度可知,能被我慕容垂視為英雄的人,那可不多。當世並無幾人。你可想知道老夫心目中都有誰能入老夫之眼?”
李徽微笑道:“陛下不妨說說看。”
看來今日慕容垂談性甚濃,想不聽怕也不成。雖然兩軍對壘,大戰一觸即發。但是戰前能夠這樣麵對麵的談些閒話,倒是世間少有。這或許便是心胸氣度高曠之人能做出來的事吧。
慕容垂一笑,伸出粗壯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打,沉聲道:“能稱之為英雄人物的,首當苻堅莫屬。且不論成敗得失,能一統北地,行仁恕之道,讓小小的關中之國強大到幾乎可以定鼎天下,苻堅不是英雄,誰是英雄?更為難的的是,苻堅對人寬仁,滅其國而不滅其族,當今之世,又有幾人能做到?我所見的那些自命不凡之人,無不殺戮成性,暴虐嗜血,視人命為草芥。這種人焉能得天下?我並非因為苻堅曾厚愛於我而這麼說,他對老夫,對他人皆是如此。隻可惜,他的寬仁換來的不是回報和忠心,而是無恥的背叛。他若不是生在這亂世之中,必是令天下太平安定的仁君聖主。或許彆人會笑他婦人之仁,笑他自食惡果。然其行乃是真正的君主之行,可令後世褒揚。於老夫而言,他是我最為欽佩之人,不愧雄主之名。”
李徽微笑點頭。自己和苻堅雖然隻有數麵之緣,但是對苻堅並無太大惡念。苻堅的仁恕確實是這個黑暗時代的一抹亮色,讓這個充滿了鮮血和殺戮的世界有了一些人性的光輝。也許慕容垂說的是對的,苻堅生不逢時而已。若是太平歲月,苻堅或可有偉業之功,成為一代聖君也未可知。
“老夫所欽佩的第二個人便是王猛。世人都以為我會痛恨王猛,畢竟他曾多次密謀取我性命。但我卻對他甚為佩服。我佩服的不是他的人品氣度,而是他的才能。他是真正的治世能臣,大秦之所以崛起,仰賴於他的才能。他若不死,大秦必一統天下。可惜命太短了。但這依舊無掩其才能。王景略堪比管仲樂毅,乃不世出之人物。堪稱天下英雄。”慕容垂繼續說道。
李徽緩緩點頭。確實,王猛的才能卓絕,軍政精通,實行的各項政策都是抓住了時代的脈搏,謀略超群,高瞻遠矚。苻朗獻給自己的記錄了王猛在秦國實行軍政策略的那本書,李徽讀過之後大為驚歎,對王猛的能力也有了極高的評價。慕容垂今日所言,一點也沒有誇大。王猛死的早了些,否則秦國絕不可能分崩離析。
“我所欽佩的第三個人,便是你們大晉的謝安。雖然我和他素未謀麵,但他的事情我知之甚多。老夫不去談論他的風儀和氣度如何,在我看來,你們大晉那些名士標榜的所謂風度毫無用處。矯情甚至有些惡臭難聞。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都令人作嘔。我欽佩謝安的是,他能夠洞悉局勢,及時決斷。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若無謝安,你們大晉早就亡了。謝安預見到了局勢,及早的做了準備,團結了你們大晉內部的勢力,做出了一致對外的決策。這才有了淮南之勝。而更令人欽佩的是,謝氏極盛之時,他沒有專權跋扈,沒有生出驕縱之心,篡奪之心。這是何等的難得。想一想桓溫吧,他也算個人物,但他和謝安相較,私心太重,權欲難平,以至於身敗名裂,還差點毀了你們大晉,相較之下,高下立叛。隻不過,謝安此人,亦有其門戶私計,免不了你們大晉那些高門大族的毛病。其人行事也不夠果決,為名聲所累,故而不能強勢行事。你們晉國今日的局麵,也因他愛惜名聲,優柔而起。這可算是白璧微瑕,不掩其美吧。”慕容垂緩緩說道。
李徽頗為驚訝,慕容垂的評價堪稱客觀,可見他沒少思索這些事。人人都說慕容垂隻是一員猛將,武力超群。實際上,慕容垂的謀略和智慧才是他真正的優勢。今日聽他這一番話,李徽真正的感受到了這一點。
“我曾受四叔耳提麵命,教誨良多。他確實是不世出的人物。可惜,也是天不假年,去世太早。令我大晉失去了砥柱之石。若他尚在,豈有今日大晉之亂。”李徽輕聲道。
“嗬嗬嗬,弘度,謝安不死,焉有你的機會?大晉不亂,焉有你大展抱負之時?”慕容垂笑道。
李徽冷冷道:“此言何意?”
慕容垂擺擺手道:“我還有一位欽佩的當世英雄,那也是最後一位了。且聽我說完。”
李徽沉聲道:“但不知是誰?”
慕容垂指著李徽嗬嗬笑道:“還能是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便是你李徽啊。”
李徽嗬嗬而笑道:“是我麼?陛下莫開玩笑。我豈能同這些人相比。這可是說笑了。”
慕容垂笑道:“我像是玩笑麼?你李徽比他們都厲害。以上這幾人都已作古,而你,是唯一活著的一個。並且,正在攪動風雲,左右天下局勢。沒什麼比活著的英雄更厲害了。那些人已經死了,他們再有本事也煙消雲散,成為他人的談資了。而你不同。所以,你便是這世上我慕容垂唯一欽佩的英雄人物了。所以,老夫才和你在此談笑甚歡。否則,你有何資格站在老夫麵前?”
李徽微笑道:“看來陛下確實是當真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陛下心目中竟然如此的重要。還真是有些受寵若驚呢。當不起,當不起。”
慕容垂點頭,收斂笑容道:“當得起。你自己或許不覺得什麼,但在旁人看來,你的經曆豈是尋常之人所能完成的成就?讓老夫替你捋一捋如何?”
李徽笑而不語。
慕容垂沉聲道:“弘度出身微寒,能有今日之地位,堪稱奇跡。你大晉向來重視門第。所謂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這民間之言,豈是虛言?而你卻能崛起於微寒,這豈是常人所能?縱觀你的發跡之路,除了善於審時度勢之外,你的抉擇更是出奇的正確,有如神助一般。當年你依附於吳郡顧氏,顧氏投靠桓氏,你理當也應該依附桓氏才是。但是你不惜同顧氏反目,同桓氏結怨,也不肯從命。事實證明,桓溫敗死,桓氏相關人等儘受清算,而你因為依附於王謝大族卻得到了很好的收益,走上發跡之路。豈非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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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徽嗬嗬笑道:“那不過是我意氣用事罷了。看不慣桓氏作為而已。現在想來,著實魯莽。我是運氣好罷了。若是時光倒流,我或許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畢竟當初我差點死在桓氏之手。”
慕容垂沉聲道:“意氣也罷,運氣也罷,那都是你的說辭罷了。你去了京城之後,似乎知道謝氏將來能夠執掌權柄。你的諸般作為,都是和謝氏綁定。但你知道,謝氏重門第,終究不肯信任於你。於是你利用秦國南下的危機,願以身犯險,換得外放徐州的機會。不得不說,此舉甚為冒險,但你還是做到了。謝安是信義君子,他雖然心中不願,但還是兌現了諾言。你得償所願,得以成為徐州刺史,自此雄霸一方。這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內是也不是?”
李徽嗬嗬笑道:“你說是算計,便當是算計吧。我還能說什麼?事實上當初出使秦國,並無人選。人人都知道去秦國的危險。我不過是願冒此險罷了。那次出使,我不是差點死在你們手中麼?所以,那隻是一場豪賭罷了。哪裡便是什麼算計?寒門小族,想要立足,豈非便隻能豪賭一場麼?輸了丟命,贏了也並非萬事大吉。我去徐州之時,徐州一片荒蕪,那又是什麼好地方好差事麼?”
慕容垂嗬嗬笑道:“這便是你的高明之處。你知道,唯有徐州這個地方,混亂又貧困,又是邊鎮之地,你大晉朝廷才能同意你前往任職。其他的地方,你想插足也插不下。這等地方,隻要你大力整肅,便有奇效。在這裡,你反而可以立威。隻要稍加整頓,徐州百姓便會感念你的恩德,對你尊崇。更何況,你做的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徐州有今日的氣象,怕是謝安也是遠遠沒想到的。若他們知道徐州今日之氣象,也根本不可能讓你來到徐州。秦國南下,是大晉的危機,但卻是你個人的機遇。你不僅得到了徐州,更建立了東府軍。你大晉朝廷無時不試圖打壓你,但你輾轉騰挪,說服江南士族提供錢糧物資給你,讓徐州起死回生。秦國南下,給了你壯大的機會。一場淮南大戰,彆人兩敗俱傷,而你東府軍卻壯大了,也得到了名望和實惠。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李徽嗤笑道:“照你這麼說,豈非是秦人南下也是按照我的想法助我而來?我讓苻堅率軍南下的麼?陛下,你這些臆測之言,可沒道理。”
慕容垂道:“秦人南下,雖非助你而來。但是你當時審時度勢,做出了正確的判斷。所以老夫說你善於抉擇,你總是能夠站在正確的一方。讓人懷疑你開了天眼。還記得當初你跟我說過,你說秦國必敗。那時,我身在秦國,我知道苻堅的兵馬有多麼強大,知道有多麼難以抵擋。而你卻已經堅信晉國一定會勝利了。還說,這是我的機會。我當時便心中疑惑之極,你似乎早知我的心思一般。若非是你才智超群,看到了這一點,你怎會如此確信?有些事不可細細思量,否則讓人覺得難以置信。”
李徽大笑道:“陛下這些話,聽得我如雲裡霧裡。越說越邪乎了。我就算是運氣好,賭對了而已,怎麼就成了開天眼了。可笑可笑。”
慕容垂沉聲道:“是。後來老夫想明白了,你不是開了天眼,而是你的謀略智慧超出了一般人太多,彆人看不到的東西,你卻能洞悉,所以才能遊刃有餘。比如,你造出的火器和火藥,那豈是尋常人能想到的東西。你在徐州的種種所為,更是非常人所能為之。你智慧超卓,所以你能夠發明這些東西,能夠推行那些策略。你的智慧淩駕於他人之上,所以你會做出一般人做不出來的事情。你更是深知這一點,並且充分的發揮這一點。在彆人看來是驚世駭俗之事,於你而言,隻是必須要做的是實事情而已。一步步走來,你選擇了最佳的路徑,方可有今日之成就。老夫豈能不佩服你?”
李徽大笑道:“陛下這是在損我呢,我算是聽明白了。這叫明褒暗貶是麼?”
慕容垂嗬嗬而笑道:“弘度,這可不是貶損你,這是看穿了你罷了。你將世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但你卻騙不了老夫。”
李徽道:“陛下,我又怎將世人玩弄於股掌之中了?”
慕容垂道:“你裝作與世無爭,其實你心中一直野心昭然。你喜歡火中取栗,攫取利益,卻又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當初北徐州和青州四郡,便是你趁著我立足未穩之際從我手中這般攫取的。後來彭城和廣陵也是如此。你總是趁著他人虛弱的時候動手,卻又像是幫了他人一般。但其實你不過是一步步的蠶食他人,壯大自己罷了。”
李徽笑道:“我這麼做有錯麼?況且,這些地盤難道不是你們同意的麼?你們有求於我,難道不需要付出代價?現在覺得不滿意了?那當初為何又要答應?”
慕容垂大笑道:“瞧瞧,你總是能找到理由,好像彆人虧了理似的。這便是你。明明野心勃勃,卻又裝的道貌岸然。就像你得到了傳國玉璽,卻又故意將玉璽送給司馬道子,以禍水東引。你實在太聰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大晉忠心耿耿呢。其實,你是包藏禍心,掩人耳目罷了。老夫敢斷定,那玉璽還在你手裡,你送出的隻是贗品罷了,是也不是?”
李徽笑了起來,慕容垂還真是自以為是。
“恕我直言,我有些不明白。適才陛下說欣賞我,又說我是當世梟雄,是你佩服的人。眼下卻又如此貶損於我。你到底是佩服我呢?還是厭惡我呢?我搞不明白了。”
慕容垂嗬嗬笑道:“自然是佩服。我慕容垂向來欽佩強者。而你,無疑便是強者。你能有今日,全憑你審時度勢苦心經營而來。欺瞞也好,算計也好,巧取豪奪也罷,那都是你的本事。縱觀你的經曆,時機謀略掌握的恰到好處,才能有今日成就。一個寒門小族出身之人,在這亂世之中,能夠走到今日的地步,能夠雄霸一方,豈不令人敬佩?更何況你並無大惡之行,也非暴虐成性,殺人嗜血之人。光是以手段和策略便可達到如今的成就,老夫不欽佩你,欽佩誰?你和那些隻知道用武力,自命不凡的家夥相比,高明了不知多少倍。老夫隻是點明這些事,可沒有貶損你分毫。就像今日,你能夠隻身前來赴約,是算準了我不會拿你如何。你城頭火炮對著這裡,老夫能拿你怎樣?但即便如此,你的膽色也令人欽佩。這便是你令人讚賞的地方,以陽謀行事,而不用卑鄙豐齪的手段。老夫所欽佩的,便是你這份磊落之氣,這份正大光明。”
李徽嗬嗬笑道:“我聽出來了,這確實是誇我。原來我這麼厲害,我自己都不知道。”
慕容垂麵色變冷,沉聲道:“李徽,閒話扯得差不多了。就算老夫欽佩你的謀略手段,對你也頗為看重。但現在,該是咱們清算之前種種的時候了。今日你我之會,也不是敘舊閒談而來。縱然你機變百出,如今不免要麵對我大燕數十萬雄兵。然則,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