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之外,會稽郡東山彆墅。
一陣陣劇烈的咳嗽聲從內堂傳來,驚的院子裡枝頭的小鳥飛騰而起,遁入雲霄之中。
天井裡,兩名婢女正在簷下熬著草藥,濃烈的草藥氣味彌漫在屋子裡。
兩名婢女一邊給爐子打著扇子,一邊低聲的說話。
“哎,家主這病怕是有些不好呢,這幾天日夜咳嗽,沒個停歇之時,咳的那叫一個撕心裂肺,聽著都讓人揪心。哎,這麼怎麼是好。”
“是呢,藥也吃了許多天了,就是不見好。本來,回到會稽之後,身子都快好了。不知怎的,又這樣了。”
“我聽說,就是三月三那天在山上涼著了。那天那麼多客人,滿山的遊玩,出了汗,吃了冷酒,後來在山上的亭子裡又睡了一覺,回來便不對了。”
“哎,家主樣樣好,就是有些不聽勸。謝小姐都已經勸他不要勞累了,他不肯聽呢。謝小姐的話他都不聽,誰還能勸的動他?”
“是啊,家住愛玩愛喝酒,那也是沒法子。”
“可不是。謝大小姐請了遠近的名醫來瞧病,天天守在窗前,可真是孝順的很。便是自己生養的,也未必如此孝順。人都瘦了一圈了。真是苦了她了。”
“是啊,真是有孝心啊。不過,這樣都不好,怕未必是病啊。我聽程大娘說,有人說家主這病未必像是受了涼了,倒像是……衝撞了什麼。山精水怪什麼的,春天可都是要出來的。家主做大官的,難免得罪人,損了陰德。不免被這些臟東西盯上。”
“嘶……,你可莫要亂說,你這話我聽著心裡發毛。”
“這可不是我說的,是程大娘……莫說了莫說了,好像有人來了。”
兩名婢女聽到了腳步聲,忙閉了嘴。
院門口,謝道韞蹙著眉頭從外邊進來,身後跟著婢女小翠。兩名婢女見到謝道韞忙站起身來低頭行禮。
“見過謝小姐。”
謝道韞臉色有些蒼白憔悴,平素精致的她,穿著一件略顯寬大的素色春袍,顯得頗為不合身。
見兩名婢女行禮,謝道韞擺了擺手,問道:“現在在熬什麼藥?四叔早上的藥吃了麼?”
一名婢女道:“回稟小姐,熬得是梔子乾薑湯和麻黃升麻湯。早上郎中來,讓家主服用了兩枚烏梅丸,用的事黃連去邪湯。不過,家主咳的厲害,吐出來了許多。”
謝道韞皺眉自語道:“都是對症的藥,卻不知怎麼還不見好。”
屋子裡,謝安劇烈的咳嗽聲又響了起來,謝道韞拎著衣角進屋,從正堂繞過屏風,直入內堂之中。
帳幔之中,謝安斜靠床頭,麵色慘白。床邊坐著謝安的婦人劉老夫人。劉老夫人正眼角含淚,用手在謝安胸前為他順氣。
謝道韞緩緩走近,劉老夫人看見謝道韞,忙起身道:“道蘊,你怎麼又來了。不是要你好好的歇息一天麼?這幾日你衣不解帶的守著你叔父,都累的很了。快回去歇息,莫要累垮了身子。”
謝道韞忙道:“叔母,我不打緊,已然睡了幾個時辰了,牽掛著叔父的病情,便來瞧瞧。叔父可好些了?”
劉老夫人看了一眼閉目的謝安,微微歎了口氣。謝道韞湊近看著謝安的臉色,謝安臉上的皮膚白裡透著青色。雖然謝安一向膚白,但這種青白之色顯然看著極不正常。
謝安沒有睜眼,謝道韞也不願打攪他,隻默默地看了兩眼,心中甚為難受。四叔何等清俊雅致之人,如今竟然病成這樣,當真令人心痛。關鍵是,自己愛莫能助,這更令人感到難受。
劉老夫人拉了拉謝道韞的衣袖,向著謝道韞使了使眼色。謝道韞忙跟著劉老夫人來到了外間。
“叔母,怎麼了?”謝道韞低聲問道。
劉老夫擺擺手,從袖子裡取出一方青帕打開,謝道韞睜大眼睛差點叫出聲來。
“莫聲張。”劉老夫人沉聲道。
謝道韞忙捂住嘴巴,眼中已經淚水滾滾。那青帕之中是一汪血紅,不用說,那是謝安咳出來的血。之前數位郎中都說了,謝安是寒毒入體,一直未痊愈,反反複複,病深入腑。倘若將養著,不受風寒侵襲,不勞累辛苦倒也罷了,否則便會有性命之憂。一旦痰中帶血,且是鮮紅之血的話,那便是亡命之兆了。
謝安一直咳嗽,但是沒有吐血,所以眾人還抱著希望。一旦咳血,那便是肺腑已然破損,已經有性命之憂了。
劉老夫人眼角流淚,輕聲道:“這不是第一口了,上午他已經咳了七八口痰。老身沒敢讓人知曉,也不敢被他自己知道。道蘊,此間沒有主事之人,瑤兒自身難保,老身隻能告訴你知道。你四叔他……可能挨不過這幾日了。所以,我想和你商議說,趕緊通知子侄前來,同時準備置辦後事。以免……以免慌張。”
劉老夫人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劉老夫人和謝安一生情愛甚篤,相敬如賓。老夫人雖性格剛強,但在謝安麵前卻是溫潤柔和。謝安為了劉老夫人也一輩子沒有納妾,這在大晉朝是絕無僅有的。如謝安這樣的風度人品,家世高隆之人,家中又有歌舞伎數十人,能做到這一點殊為不易。
眼下談論丈夫生死,剛強如劉老夫人,也是忍不住落淚。
謝道韞抹著淚低聲道:“叔母,侄女覺得再想想辦法。他們說,是否是衝撞了什麼,本來都快好了,三月三遊山之後忽然嚴重了,這倒也是有可能的。莫若,我去雲中觀請些方士來,做做道場……”
劉老夫人擦了淚苦笑道:“你信麼?”
謝道韞歎息一聲,她自己其實也是不信的,隻是想這麼做,求個最後的安慰罷了。
“你想去做,那也由你。但該通知的人,該做的事要做。得命人告知琰兒前來,還有你六叔,還有玄兒他們。倘能見最後一麵最好。”劉老夫人道。
謝道韞擦了淚水,點頭道:“但憑叔母安排。”
劉老夫人去安排事情,謝道韞一個人坐在外間靜靜地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屋子裡傳來了謝安的聲音。
“來人!”
謝道韞忙道:“四叔,怎麼了?”
謝安笑道:“是道蘊來了麼?”
謝道韞忙答應道:“四叔,是道蘊。”
謝道韞快步進屋,見謝安正艱難坐起身來。謝道韞忙道:“四叔,不要起來,躺著歇息才是。”
謝安擺手道:“躺夠了,想起來走走。你扶我去外邊曬曬太陽,大好的春光,我卻躺在床上。”
謝道韞道:“可是……”
謝安微笑道:“道蘊,你還不了解老夫麼?況且,老夫知道自己的病,躺著有何用?已然無治矣,華佗在世也難醫了。”
謝道韞道:“四叔,莫要說這樣的話。”
謝安嗬嗬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你扶我起來,我們去院子裡轉轉,就一會,好不好?”
謝道韞怎忍拒絕,又見謝安隻是氣喘,卻沒有再咳嗽,似乎平靜了不少,於是上前扶著謝安坐起來。
謝安並沒有就走,讓謝道韞取來銅鏡,對著銅鏡整理了發髻和儀容,又讓謝道韞取來他最喜歡的鍺色寬袍穿著,這才在謝道韞的攙扶下緩緩的走出房門,出正堂來到院子天井裡。
謝道韞忙命人準備椅子,鋪好軟墊,謝安走了幾步確實累了,便在廊下坐著。
“好春光啊。今日三月初幾了?”謝安眯著眼看著院子裡的景色,輕聲說道。
“三月二十五了。”謝道韞道。
謝安點點頭,歎道:“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都快四月了。四月便是入夏了。可我連春天還沒看幾眼呢。”
謝道韞道:“四叔快些好起來,道蘊陪你去山中消夏去,就像小時候那般。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謝安笑道:“你還記得那事麼?你不說,老夫都快忘了。那次,老夫在上遊洗腳,你在下遊洗臉,教你用老夫的洗腳水洗臉,哈哈哈。”
謝道韞怎不記得,四叔愛戲弄人,自己七八歲的時候,跟隨四叔山裡遊玩。見泉水清冽,自己便撈水洗臉。誰知四叔在上遊洗腳,自己責怪他的時候,他還說什麼‘滄浪之水’的話。
一晃之間,二十多年過去了。當真是時光如梭,歲月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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