苧蘿溪的水在三月初三突然逆流。西施的木杵拍碎水麵時,倒映的桃花竟向源頭回溯,宛如無數把帶血的刀,逆著時光剜向會稽山。村婦們的搗衣聲戛然而止,七嬸的杵子掉進水裡,在逆流中漂成箭尖的形狀。
“禍水轉世“八叔公的煙袋磕在青石板上,火星濺在西施裙裾,燒出的焦痕竟與她胸前的朱砂痣一模一樣,“當年夏桀的末喜,也是讓洛水逆流三日。“母親攥著她的手往家走,指尖的老繭劃過她腕間的胎記——那是塊淡青色的魚鱗狀斑,每逢陰雨就泛出微光。推開柴門時,牆縫裡滲出的不是尋常艾草香,而是一種混著硫磺的甜腥,與去年越兵送來的“避疫散“氣味相同。
“阿施,“母親的咳血滴在她衣領,像朵遲開的紅梅,“今夜子時,去後山水潭“話未說完,院外傳來甲胄聲,六個越兵撞門而入,矛頭掛著的不是尋常軍旗,而是繡著“鄭“字的玄色幡旗。
子時的月光碎成銀鱗。西施在水潭底摸到鏽蝕的青銅魚符,“鄭“字刻痕裡嵌著水草,草葉形狀竟與母親陪嫁的羅帕暗紋一致。當魚符浮出水麵時,潭水突然沸騰,露出潭底石刻的八卦圖,乾位缺角處積著人骨,腕骨上戴著的,正是母親從不離身的銀鐲子。
“把東西交出來!“越兵的火把照亮潭邊,為首的百夫長摘下麵甲,額角疤痕形如魚紋,“鄭旦姑娘,彆裝了。“他手中的青銅劍鞘刻著“郢“字,那是楚國貴族的徽記。魚符在掌心發燙。西施忽然想起七歲那年,母親用魚符形狀的模具給她做米糕,模具內側刻著的不是“鄭“,而是“巫“。百夫長的劍刺來時,她本能地將魚符扣在八卦圖乾位,潭水瞬間倒灌,衝走了越兵腰間的玉佩——那是塊刻著“鴟夷子皮“的越式玉玨。
逃回家時,母親已懸梁自儘。白綾上係著半片殘破的帛書,“越人借巫蠱亂吳“的字樣被血浸透,落款處蓋著的,竟是今日百夫長的魚形私印。而母親腳踝上,赫然爬著紫色咒印,狀如吳國巫祝的“攝魂幡“。
卯時的越溪泛著白霧。範蠡的輕舟在逆流中穩如磐石,他掀起竹簾時,袖口露出的刺青與百夫長的魚紋疤痕互為陰陽。“姑娘可識得此符?“他推過青銅魚符,正是昨夜越兵被衝走的那塊,“鄭字背後,該是巫字的殘筆吧。“兩片魚符相扣時,發出龍吟般的清響。內麵顯形的不是吳越地圖,而是用楚文寫的“少康中興“,字裡行間嵌著細如發絲的咒符——那是吳國巫祝用來操控水脈的秘術。範蠡的指尖劃過“少康“二字,竟在“康“字末筆檢出極細的磷粉。
“令堂本是楚巫後裔,“範蠡往爐中添了塊龍腦香,煙形竟凝成吳國宮殿的輪廓,“當年少康封次子於會稽,命巫祝以水脈咒鎮守東南。越王允常怕秘密泄露,便借禍水之名“他忽然頓住,目光落在西施腕間的魚鱗斑上。正午的陽光穿透雲層,照在母親的咒印上。西施終於看清,那不是什麼“攝魂幡“,而是楚國巫祝的“鎮魂紋“——母親臨死前,竟在用最後的靈力壓製越人埋下的水脈咒。而範蠡的玉玨“鴟夷子皮“,實為“持夷製皮“的隱語,“夷“指吳國,“皮“則是巫蠱術必需的人皮符。
未時三刻,越王宮的方向騰起紫煙。範蠡望著東南方,將兩片魚符拋入溪中:“真正的鄭字,藏在巫字的血祭裡。“魚符沉水時,西施腕間的胎記突然發燙,溪麵浮現出從未見過的景象——母親年輕時站在吳國祭壇,用自己的血在魚符上改寫咒文,而台下觀禮的,竟是今日的越王允常。
申時的逆流突然平息。西施摸著魚符留下的灼痕,終於明白母親為何讓她子時取水——子時屬坎,是破解離位火咒的關鍵。而範蠡所謂的“興越滅吳“,不過是用楚國巫術取代吳國巫蠱,無論勝負,苧蘿溪的水脈,早已成了諸侯博弈的血盆。
暮色漫過苧蘿村時,她將母親的銀鐲扔進溪水。鐲子沉底的瞬間,潭底的八卦圖竟全部亮起,乾位的人骨堆裡,露出半卷楚國《九歌》,每篇都用越血批注著“以巫製巫“的秘術。而範蠡的輕舟已消失在煙水間,船頭飄著的,不是越國旗,而是繡著“楚“字的玄色幡旗,與昨夜越兵的幡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