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去意已決嗎?”如今距離沐遠去世已一月有餘,已是夏末秋初,朝華宮庭院內的黃葛蘭還在盛放,濃鬱的甜香仿佛被兩人之間沉悶的氣氛所禁錮,一直飄散不開。秋初日間仍是炎熱,李筠玲今日著群青色抹胸,外罩藤色輕衫,發間僅裝點些許素色玳瑁發飾。摒去了左右侍女,李筠玲此時搖著蜀繡羅扇的手微微停滯,望向聞玉澤的眼神中除了不舍,更多的是羨慕。
“回淑妃娘娘,民婦明早就啟程回蒼林城。”
李筠玲神思不禁飄向遠處,蒼林城,多麼熟悉又陌生的詞。她嘴角扯出一個苦笑,當初作為穩定局勢的棋子被送到定陶,自己滿心是對定陶國君的好奇,從未意識到,從馬車駛出城那一刻,蒼林城就注定是自己此生再無法歸去的故土。
“你這一走,諾大的雲錦城,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自從祥永五年歆溫煙病逝,不止司馬盛華,當年隨自己一同來定陶的宮人也都換了一批。而自己隻是在朝華宮的籠中鳥,日複一日都是相似的景色,每日也都隻是在重複著上一日。以前還時不時有聞玉澤來陪自己說說話,帶來一些宮外的新鮮見聞,如同吹進這沉悶朝華宮的一絲清風。往後自己唯一的樂趣也要被奪了去,定陶竟是一個舊識也沒有了。
聞玉澤低垂雙眸,不願去回應郡主的眼神。庭院內還偶有蟬鳴,在兩人長時間的沉默中,顯得格外刺耳。
看聞玉澤默不作聲,李筠玲也明白,聞玉澤去意已決,何苦強拽她留下。
說來聞玉澤與李筠玲雖算不上是手帕之交,但同是蒼林城長大的世家女子,多少在各種場合都打過照麵,也算是舊識。隻可惜當初英姿颯爽一同參加馬球、參加圍獵的都城雙姝,如今都被磨得失去了生氣,可歎造化弄人。
當聞宇從宮門走出時,聞玉澤已在皇城天街等候多時。看著滿頭大汗的哥哥甫一出宮門,就趕緊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一旁仆從趕緊迎上前去為他打扇。聞宇似乎是嫌風力太小,一把從仆從手中拿過錦扇,一邊用力的扇著一邊往馬車大步走去。聞玉澤掀開車簾,輕喊一聲“哥哥”,待聞宇上車,她從侍女手中的接過羅扇,一下一下為聞宇打著扇。
“青陽修那人實在纏人,話裡話外都在給我挖坑,問的我汗都出來了,還好你英勇神武的哥哥準備充分,饒他青陽修怎麼說,我都提前有對策。”聞宇時年四十有餘,近年來還蓄上了絡腮胡,平日裡甚是沉穩,可此時的舉止神態,聞玉澤感覺時光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哥哥正是意氣風發,鋒芒畢露的時期。這昂頭自喜的表情,配著他的絡腮胡多少有點滑稽。
“是,是,多虧英勇神武的哥哥”聞玉澤被聞宇逗得笑出了聲,手上不停打扇,調笑著回複道,方才與李筠玲道彆時沉重的心情頓時減輕不少。
自從皇宮回府後,聞玉澤就開始在將軍府內忙著清點家財,遣散仆從,眼見著曾經熱鬨非凡門庭若市的定遠將軍府,如今漸漸清冷到門可羅雀。
自從知道要隨母親和宇舅舅去狄戎,這幾日沐清陌都睡不好,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難過,一會又激動,五味雜陳。
歆子希和司馬娉婷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從來沒想過有一日會分隔數千裡。明明約定好要做一輩子的朋友的,自己這一離開,也不知道再見是何日,再也不能一起去浮世閣聽書買話本,再也不能一起去綿汀街吃糕點,再也不能一起去圍獵。她們不會忘了自己吧,不會有新的朋友出現取代自己在她們心中的位置吧。三個小姑娘近些日子數不清抱在一起哭了多少次了。
但同時沐清陌對於未知的旅程又十分好奇興奮,從小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大葉圍場了,可那離雲錦城也不過是半日路程。母親和宇舅舅說,狄戎是個和定陶完全不一樣的國家,有很多定陶沒有的新奇玩意。
終於還是到了啟程這一日,宇舅舅帶來的仆從已將行李裝好車,套好馬匹,聞玉澤帶著沐清歌上了馬車,而沐清陌正伸著脖子看迎麵而來的兩輛馬車上雕的是哪家的家徽。
還未待馬車行至將軍府門前,歆子希和司馬娉婷就下了馬車,小跑向沐清陌。
今日沐清陌還是一身對襟短褂,隻是不再是往日最喜的青紫色,而是無甚繡花的玄色,頭發被素色發帶高高束起,隨著她跑向歆子希和司馬娉婷,發尾同發帶一同飄動。
初秋清晨,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四周仍充斥著涼意。司馬娉婷一下子衝過來抱住了沐清陌,沐清陌忽地感覺溫暖了不少。
“清陌,你可記得一定要再回來找我們玩,就算。。就算回不來,也不要忘記和我們書信聯係啊!不然,我可饒不了你!”司馬娉婷聲音甕甕的,話語也因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而斷斷續續的。
“好了好了,娉婷仙女,你彆乘機把鼻涕擦我背上呀。”沐清陌雖然自己也難受的胸口悶,但還想寬慰司馬娉婷,紅著眼勉強扯出平日裡那般不羈的笑容,哽著喉嚨調笑道。
司馬娉婷緩了片刻,平複了氣息,鬆開沐清陌,嘟囔著,“你笑得醜死了。”
原本隻是在一旁默默拿手絹擦拭眼淚的歆子希,此時忽地繃不住了,上前抱住司馬娉婷和沐清陌,低聲啜泣起來。
“姐!。。”沐清歌看沐清陌一直和歆子希、司馬娉婷站在馬車旁,絲毫沒有要回馬車的樣子。有些心急,自己還想早日到狄戎去探險呢。
聞玉澤將沐清歌摟入懷中,“彆打擾你姐姐。”
離開定陶是自己的決議,狄戎雖是自己的故土但對清陌、清歌來說,卻是從未踏足過的陌生國家。此去一彆,不知何日能再見,好歹讓她和小姐妹們好好道個彆。
再三向司馬娉婷承諾,到了狄戎之後必定每月一封書信,才讓司馬娉婷放下心,撅著嘴拉著歆子希上馬車回去了。沐清陌紅著眼進了馬車,坐到聞玉澤身旁,因剛剛哭的太難過,身體還時不時抽一下。
聞玉澤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發,難得溫柔地寬慰道
“子希和娉婷永遠都是你的摯友,沒有任何人能取代你們在彼此心中的地位,你們一起經曆的時光,是誰也取代不了的。母親很抱歉要讓你們分離,但到了狄戎,會有很多定陶看不到的新奇見聞,難道你不想書信分享給她們嗎。”
馬車緩緩駛離,還是這條通向城門的長榮大道,也許初來時是落英繽紛,而離開時是瑟瑟秋風,聞玉澤隻覺風景同祥永二年大不相同,算來那已是十六年前了。雲錦城每日清晨隻要一開城門,來往行人商販就多了起來,整個都城便籠罩在熱鬨繁華的氛圍中。
說來也奇怪,車簾外人聲嘈雜,但聞玉澤還是聽到大約是哪家歌坊,傳來伶人練歌聲:
“蕭蕭涼風起,依依惜彆離。君莫問歸期,此去千萬裡。”
與沐遠去蘭相城的路線不同,從定陶國都雲錦城到狄戎國都蒼林城可以往西出了元州,在忻州乘水路去往狄戎。涪陵江自西南流向東北,橫跨狄戎定陶兩國。
沐清陌和沐清歌在雲錦城的時候,除了郊遊去湖邊泛舟,從未行過如此長時間的水路。沐清陌在船上隻開心了半日,就開始覺得天旋地轉,一站起身就想吐,此後就一直呆在三樓臥房,成天裡就算是清醒著,也基本處於平躺的狀態。沐清歌倒沒任何問題,甫一上船就在甲板瘋跑,因為太危險被聞宇、聞玉澤教訓一頓之後,這一路基本白天都坐在二樓船艙窗邊,看著沿途的風景。在忻州地界的涪陵江水麵寬闊平緩,一路向狄戎行駛,兩岸時而是低矮山丘,時而是農家稻田,時而是高聳峭壁。
以前在雲錦城,沐清歌老是被夫子說“頑劣”,平日讓他好好坐下做做功課,都感覺屁股上紮了針,坐不了一會,就會跑出去玩鬨。可是這十日在船上,沐清歌在窗邊一坐幾乎就是一整日,每天都是在雲錦城沒見過的光景,外麵的廣闊天地讓他為之震撼,他終於明白爹爹之前所說“好男兒誌在四方”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對於沐遠的逝世,沐清歌是最先振作起來的,因為他還沒意識到沐遠是永遠離開了,他隻是覺得爹爹在一個書信才能到達的地方。自己總是時不時想起爹爹的話語舉止,時不時還會在夢中與爹爹交談,總感覺爹爹並沒有離自己很遠。
從水路下來已到了狄戎的青州地界,從港口再到蒼林城隻有約一日車程。在船上躺著這幾日還不覺,如今下了船沐清陌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緊了緊方才聞玉澤強行讓侍女給自己披在肩上的薄夾襖。聞玉澤見她這副模樣,上前幫她將薄夾襖穿好,調笑
“讓你多加一件夾襖,你不信,這狄戎不比定陶,初秋季節就算是有太陽,也涼。”
沐清陌撇撇嘴,小跑兩步來到聞宇身邊,
“宇舅舅,娘親欺負人。”看到沐清陌這般吃癟的樣子,聞玉澤笑的更開心了。
從港口到蒼林城,一路道路平闊,躺在馬車內幾乎感受不到什麼顛簸,近些日子,因暈船而虛弱不已的沐清陌,漸漸從天旋地轉的感覺中抽離出來,陸地的那種踏實感終於又重新奪回了自己身體的主導權。
“宇舅舅!這就是蒼林城嗎?”原本平躺在馬車軟榻中的沐清陌,此刻一聽到前麵馬車沐清歌興奮的聲音,頓覺五感清晰了起來,一掃暈船時的乏力沉悶。趕緊爬起身來,掀開車簾往前方望去。
果真是和雲錦城不一樣的光景!蒼林城雖然也很繁華,但因為道路格外寬廣,即使是白日人來人往,也不至於熙熙攘攘。兩旁的建築,不知裡麵是做什麼營生的,隻覺修建的很宏偉高大。雲錦城的房屋外牆多是朱砂色,房梁上多是彩色雕花,而蒼林城幾乎都是白玉色外牆,墨色屋簷,鮮有裝飾。今日陽光正好,天空湛藍無比,幾乎沒有什麼雲。這湛藍的天空,配著的素色房屋,顯得格外的素雅莊重。
眼前這一切,都讓沐清陌新奇不已,隻感覺心臟砰砰跳個不停。
第一卷《定陶舊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