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觀瀾的聲音很好聽。
像是花瓣碎裂在刀刃上,寒刃折射出的鏡花水月令人沉迷,卻忽略了刀刃本身的危險。
聞星落緊了緊傘柄。
半晌,她掰開那塊芝麻糖,自己吃了半塊,將另外半塊遞給謝觀瀾。
“世子要活著帶我離開。”她注視謝觀瀾,極力讓晦澀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平靜尋常,“我想和世子一起回家。”
謝觀瀾頓了頓,沉默地接過芝麻糖。
芝麻糖很香,是荒山野嶺裡能續命的東西。
說不愛吃,誰信呢?
他在聞星落的注視中,慢慢吃掉了那半塊芝麻糖。
少女很滿意,朝他揚起一個甜甜的笑容。
叫他想起端陽節那日,她在觀景台上衝沈渝笑的一幕。
她衝誰都這麼笑嗎?
吹進傘下的雨水打濕了她的鬢發,緊貼在她白皙的臉頰邊,一縷淩亂的青絲順著她的耳骨滑落,沿纖長優雅的頸線,蜿蜒貼在她的鎖骨邊緣。
鴉青潮濕的發絲,襯的少女頸間肌膚細白如雪,仿佛凝脂。
令謝觀瀾隱晦地想起昨夜的水聲。
想起氤氳濕熱的水汽裡,那塊毛巾是如何一點點擦拭過她的後頸。
想起彌漫著黴味的空氣裡,那一絲夾雜著熱意的香。
聞星落舉著傘往屋子裡走。
謝觀瀾站在原地,垂眸嗅了嗅掌心的味道。
是芝麻糖的甜香。
卻又不是。
…
黃昏時分,謝觀瀾終於造好了一艘簡易木筏。
隻是夜裡太黑,荒山野嶺又下著大雨,外出著實不方便,於是兩人又在荒村歇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謝觀瀾道:“木筏簡陋,不堪風浪,等雨勢小些再走。”
聞星落點點頭。
她沒閒著,把兩人借穿的衣裳鞋襪洗淨烤乾,一件件疊整齊,放回了原來的箱籠裡。
謝觀瀾抱臂倚在門板上,看她忙進忙出。
半晌,他道:“委不委屈?”
被他連累,流落到缺衣少食的荒村裡。
聞星落搖搖頭,“不是世子的錯。”
他晝夜艱辛案牘勞形,帶領衛兵和百姓修築堤壩,想從這場洪水裡保全更多的人。
可是卻有官吏從中作梗,為了私人恩怨損毀堤壩,造成洪水決堤。
流落在此,錯在杜太守而不在謝觀瀾。
謝觀瀾有些意外她的答案。
少女做事很利索,把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仿佛他們兩人從來沒有借住過一般。
謝觀瀾道:“我從前以為,你應當是個嬌氣的小姑娘。”
剛入府那會兒,雖然對她多有防備排斥,但不可否認她長得嬌憨可愛,眼睛圓圓的,臉蛋圓圓的,像是一顆還沒熟透的蘋果。
會歡歡喜喜地戴上祖母送的金鐲子,會因為考試沒考好,躲在馬車裡悄悄哭鼻子。
誰家父母會不喜歡她這樣的小女兒呢?
當待她如珠如寶才是。
而不是如現在這般,在灰撲撲的房子裡,熟稔地做完所有家務活兒。
聞星落把笤帚放回原處。
她抬手抿了抿額角垂落的一縷碎發,眼瞳裡覆落著幼年的陰影,“不是誰都有資格嬌氣的。”
屋子裡陷入寂靜。
像是想到什麼,謝觀瀾輕輕笑了一聲,眉眼間卻也多出了兩痕陰翳。
他望向屋外,“雨停了,走吧。”
他們要抓緊這難得放晴的一點時間,儘快回到蓉城。
從房屋到水邊有一段距離,地麵翻湧著渾濁的泥漿。
聞星落的繡花鞋被水衝走了,屋裡的布鞋實在不合腳,因此隻穿了一雙來時所穿的雪白羅襪。
她不想弄臟羅襪。
反正小時候經常在盛夏暴雨過後淌水玩,她想了想,決定先赤腳淌過泥漿,等上了木筏上洗乾淨腳,再重新穿上羅襪。
謝觀瀾踏進泥裡,沒見身後的小姑娘跟上來。
一轉身,就瞧見少女扶著門框,正往後翹起一隻小腳,伸手摘下羅襪。
房屋晦暗破舊。
她翠色的裙裾滑落,露出一截纖細伶仃的腳踝,腳丫子白的晃目,腳指甲透著貝殼般的嫩粉色澤,仿佛匠人精雕細琢而成。
謝觀瀾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小的腳。
甚至不及他巴掌大。
和他宿在軍營裡時,那些糙漢們黑黢黢、臭烘烘的大腳掌截然不同。
他突然就明白了,為何長輩總叮囑自家閨女不準在外男麵前脫下鞋襪。
屋簷下,聞星落正要脫第二隻羅襪,麵前卻落下一片陰影。
她仰頭。
謝觀瀾蹙眉,“穿上。”
聞星落不大情願,“會弄臟的。”
謝觀瀾深深吸了一口氣,訓誡道:“不穿鞋襪,成何體統?”
聞星落沉默。
都淪落荒村了,還管體不體統?
難道前兩日他當著她的麵脫了上衣,就很體統嗎?
然而青年目光沉沉,濃重的威壓感像是壓頂的烏雲。
她頂不住被謝觀瀾這麼盯著,隻得磨磨蹭蹭地重新穿好羅襪。
謝觀瀾依舊不滿意。
《洛神賦》有言:“體迅飛鳧,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眼前少女碧青色的裙裾在風中搖曳如花,露出的一雙腳羅襪雪白,平添旖旎。
該藏在香閨中才是,怎可露在外麵。
謝觀瀾忽然撕下兩截袍裾,在聞星落麵前單膝蹲下,“抬腳。”
聞星落怔住,下意識抬起一隻腳。
謝觀瀾握住她的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聞星落踩著他的膝蓋,足心發燙。
她不自在地蜷了蜷腳趾,小心翼翼地望向謝觀瀾。
他正垂著頭,把撕下來的那一截緋色袍裾纏繞在她的足弓上。
即便隔著錦衣布料,聞星落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掌心和指腹的薄繭。
不同於女子執筆拿針細膩嬌嫩的手,青年的手常握刀劍掌心寬大,虎口帶著細細的舊傷,握著她腳底的時候,難免粗糙炙熱了些。
前世今生,還是第一次有異性觸碰她的腳。
聞星落的呼吸略微急促。
胸腔裡的一顆心,跳動如昨夜急雨。
也不知怎的,手心就汗津津的了,她慌張又害怕,在裙子上擦了又擦,卻怎麼也擦不乾淨……
謝觀瀾又在她的足背上,係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他記得她喜歡蝴蝶結。
她總是在發髻後麵,用細細的絲絛係一個蝴蝶結。
做完這些,他狹眸裡才劃過一絲滿意。
聞星落輕聲,“等我踩進泥漿,又要弄臟了。”
謝觀瀾像是早已拿定了主意,“我背你過去。”
他不喜這小姑娘走在淤泥裡。
那日二弟帶她來河岸上,看著她弄臟那雙繡花軟鞋,他心裡就很不舒服。
不等聞星落說話,他背起她踏進了泥水。
他後背寬闊,錦衣上還有殘留的檀香氣息。
帶給人莫名的安全感。
聞星落怔怔地看著他。
良久,她伏下臉,臉頰輕貼他的後背,纖細雙手無意識地摟住他的脖頸。
她的聲音有些晦澀,“世子這般待我,就不怕……”
餘下的話,少女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