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州,西城門。
一輛樸素不起眼的馬車從城內緩緩駛出,沿著城外的土路而行,避開路人,悄悄轉進偏僻的小樹林後停下。
駕駛馬車的男子約摸二十歲上下,他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左右望了望,確定周圍無人後,才抬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壓低聲音開口。
“爹,到了。”
話落,馬車內傳來些許動靜,一隻戴著翡翠扳指的骨節粗大的手掀開車簾,露出來人的模樣。
他長著張嘴角天生帶笑的圓盤臉,讓人見之親切,標誌性圓潤厚實的大耳垂,正是涉州有名的大富商,珍寶樓的東家——張德明。
“人來了嗎?”張德明詢問的聲音中帶著些不易察覺的急切。
“沒呢,還不到時辰,差一刻鐘。”
張德明也沒有在馬車裡等人的想法,見他要下車來,張興連忙取出腳蹬來,一邊伸手去扶,一邊嘴裡還嘀咕著:“外麵這麼熱,爹你就在裡麵坐著不好嗎,次次都來來這麼早乾等著,不過就是個毛沒長齊的小娃娃”
今歲天氣熱得很,張興本是擔憂上了些年紀的父親會受不住這酷暑,誰知張德明聞言卻是眉頭一豎,拂開大兒子的手,疾言厲色地打斷他的話。
“你懂什麼!我等的是她嗎?我等的是咱們張氏一族的前程!”張德明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壓著眉眼訓誡道,“平日便告誡你要謹言慎行,為何總是記不住,我告訴你,待會切莫胡言亂語,若惹人不悅,小心你老子我扒了你的皮!要不是你底下的弟弟們還太小了,我真是讓我怎麼放心把家業交給你。”
張德明目光帶著失望,咽下了未儘的話語,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這個大兒子能力是有的,就是性子急躁了些,還總是拎不清,小時沒發現這毛病,如今人都長成了,委實是不好掰過來,隻能多帶在身邊提點教導。
這頭的人心中千回百轉,隻聽見不遠處的小徑中傳來些許動靜,張德明立刻收回思緒,打起精神來,整理了略有些褶皺的衣角,還不忘瞪了一眼兒子。
張興縮縮脖子,不敢再說話,沉默地站在張德明身後。
片刻後,一個戴著帷帽、看不清麵容的小童從林中走了出來,她身形瘦弱矮小,步履卻沉穩有力,周身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勢。
“寧小友,您來了。”
張德明熱情地迎上前,說話時微微佝僂著腰,臉上帶著明晃晃的笑容,殷切又不惹人厭,絲毫沒有因為對方年紀尚小而流露出半分輕視之意。
寧竹微微頷首,也不是第一次跟張德明打交道了,省了那些寒暄廢話,直接取下掛在腰間的布袋,當著張德明和張興的麵解開袋口,將裡麵的物品倒在手心上。
那是一顆表麵打磨得極致光滑的珠子,足足有拳頭大小,在林間樹枝縫隙灑下的陽光中,顯得格外的晶瑩剔透,輕輕轉動時,珠子裡又仿佛星光流動,閃著柔和的光暈。
西域玻璃珠算不上太珍貴,可是這般精美絕倫的玻璃珠卻是中難得一見的佳品!
張德明的眼睛驀地亮了起來,下意識想伸手去接。
可還沒等他指尖觸碰到珠子,寧竹手腕一翻,直接避開了他的動作,玻璃珠重新落回布袋中,碰撞時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番舉動讓張德明恍然回過神,他見寧竹動作隨意地擺弄這玻璃珠,哪怕已經見過好幾次,還是止不住地心疼,生怕她一個沒拿穩,把這稀世珍寶給摔碎了。
張德明趕忙朝身後的張興招了招手,示意他將準備好的東西拿來。
張興一刻不敢耽誤,立時從懷中取出將一個沉甸甸的布袋,看起來和寧竹手中的布袋是同款,外表一樣的不起眼,可裡麵裝著的銀錢卻是實打實的。
彆說為什麼不用錦盒裝,他們倒是想給,可寧竹不要,說是盒子累贅,不如布袋方便。
張德明自然明白財不外露的道理,寧小友挑在這麼個地方交易,就是不希望有人注意,正巧張德明也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他們之間的交易,遂從善如流地將錦盒換成了布袋。
這樣不招人眼,兩方都安心。
張德明接過布袋,臉上溢滿笑容:“寧小友,這是這次的銀錢,您點點。”
寧竹看了一眼,沒有接過,而是搖搖頭。
張德明笑容僵住,摸不準她的意思,不免有些著急道:“寧小友這是何意?要是有什麼不滿意的直說便是,咱們可以坐下來好好商議。”
一切都好說,可千萬彆是有了更好的買主,不賣給他了。
話音未落,寧竹抬頭,透過帷帽的輕紗看向他:“張老爺彆急,並非是我不願,隻是這是最後的一顆珠子了,之後不會再有。”
“什麼!?”
張德明還沒出聲,他身後的張興就忍不住發問出聲。
這會兒張德明沒有開口教訓兒子,他心裡也急啊。
玻璃珠對他們來說意義重大,張德明在京城有一同宗兄弟,不大不小是個京官,是張家上一代中最出息的一位。
前不久他將玻璃珠送往京城,好不容易借此打開了上頭的門路,所求之事眼看著對方就快鬆口,可如今這玻璃珠一斷,事情怕是也有些懸了。
張德明這會兒恨不得把寧竹給供起來,求求她再變出來幾顆珠子出來。
可再心急如焚,張德明也沒有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隻是目光緊緊盯著寧竹,一舉一動都十分規矩。
至於為什麼,問就是他已經試探過了。
起初見寧竹人小,才七八歲的年紀,隻身找上門來,身邊也沒個大人護著,張德明自認也不是個多好的大善人,商人嘛,自是利益為先,不是沒有起過那等蒙騙強搶的心思。
可當他打量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丁點危險的想法時,對麵瘦瘦小小的孩童竟像是未卜先知一般。
隻見她仰起頭,戴著帷帽的臉看不清神色,蒼白帶著病氣的小手微微握緊茶盞,掌心中頃刻傳出幾道細微的瓷器碎裂的聲音。
她在張德明驚恐的目光中輕輕鬆開手,任由破碎的瓷片散落在桌上,輕笑著緩聲說道:“一下沒控製好力道,還望張老爺見諒。”
饒是張德明再見多識廣,此刻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這茶盞是再普通不過的厚胎瓷杯,專門買來招待些不甚重要的客人,圖的就是價格便宜也不容易磕碰摔碎。
誰知茶盞落在這小女童手中竟然如同土塊似的任她揉捏。
這等力氣稀世罕見!
怪道她小小一個人兒,竟敢隻身前來談買賣,原來是有所依仗。
張德明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危險,頓時收起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暗自篤定此子定非常人!
旁邊的奉茶的仆人見到這一幕更是瞪大眼睛,頓時腿都軟了,差點跌坐在地。
經過這一出,張德明終究還是按著原本的章程來了。
琉璃珠是罕見,可在他這裡卻是遠超原本的價值,能派上大用,他何必得罪賣家,更何況對方提出的條件並不苛刻,甚至可以用實惠來形容,他可不會做出丟西瓜撿芝麻的蠢事。
後續他想弄清楚對方的身份,也派人試探跟蹤過,誰知派出去的人不是被暴打一頓,就是三兩下就被甩開了,無一幸免,張德明總算是徹底歇了繼續往下查的念頭。
打過這麼幾次交道,張德明也知道寧竹是個實在人,就像現在,說玻璃珠沒有了,那就是真的沒有了。
張德明心中遺憾,卻也不再癡纏,免得惹人不快,他想的是買賣不成仁義在。
“在下明白了,既如此也不多打擾寧小友了,”張德明從腰間取下一塊玉佩,轉手遞給寧竹,“這玉佩上印著我張家的家徽,但凡是旗下商鋪,通通給您實惠價格,還望寧小友今後多多照顧。”
這是存著交好的心。
寧竹眉眼微動,張家可是涉州有名的大商戶,商路四通八達,各行各業皆有浸染,這塊玉佩的價值不言而喻,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抬手接過,乾脆道了聲謝。
至此皆大歡喜,兩方都不再多言。
寧竹站在原地目送張德明父子架著馬車離開。
等了一會兒,確定馬車走遠後,她轉身爬上樹,取下之前放的背簍,換了身裝扮,將銀票和銀子取出來貼身藏好,重新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她外麵套了件麻布衣裳,瘦削的小臉泛著黃色,一看就是家境窘迫,為了生計去城外摘花采野菜來買的小姑娘。
那些城門外的士兵都沒有興致彎腰去翻找查看她背簍裡的玩意兒,隨意瞥了一眼就擺擺手讓她進去了。
寧竹把銀票都貼身藏嚴實了,就算士兵們翻找也隻會找到一個裝著幾枚銅錢的布袋子和一把用來做遮掩的野菜。
等順利進了城,寧竹先去臨街買了十多個熱乎乎的大肉饅頭,一口接一口停不下來,她邊走邊吃,腦子裡回憶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她是半個多月前才來到這裡的,這家長輩前幾年接連因病去世,留下兄妹三人相依為命。
一年前大哥寧鬆去京城跑商,前不久有同行人傳來消息,說是回來路上遇到了山匪,人已經失蹤,生死不知。
如今家中隻剩下姐妹二人,妹妹叫寧荷,今年剛滿五歲,姐姐和寧竹同名同姓,是個性子堅定要強的姑娘。
接到兄長失蹤的消息後,‘寧竹’到底不過才是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獨自撐了一年家,日夜盼著哥哥回來,可如今希望破碎,她心中一片茫然。
‘寧竹’傷心之餘,對未來隻有恐懼和害怕,當晚便起了高燒,病來得凶猛,偏偏她平日裡吃不飽睡不穩,身體又虛弱,沒能抗住,就此一命嗚呼。
再睜眼時,身體裡的人已經換成了從末世來的寧竹。
從被喪屍咬上脖頸的那一刻,寧竹就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誰知居然還能再度活過來。
不管怎麼說,占了彆人的身子,都是她占了便宜,原身的責任就是她的責任,起碼,她得照顧好寧荷,不能讓寧家徹底垮掉。
家中留下來的最後一筆銀子已經用來給‘寧竹’看病了,真真是一貧如洗,灶房乾淨得連老鼠都不願意光顧。
剛來寧竹就麵臨著可能會餓死的困局,正想法子賺錢,可是沒想到,還有件意料之外的事
“阿姐!是你回來了嗎?”
耳邊傳來的稚嫩嗓音打斷了寧竹的回憶,她抬起頭,原來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