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聽了這聲謝,前頭的袁褚不禁笑了。
他說:“小姑娘夠可以的,下午都被刀逼牆角去了,還能記得跟我也道謝。”
鄭雲州靠在後座上,隔著車窗望了眼她纖瘦的背影。
疾風把林西月的頭發,掖在腰側的衣擺都往後吹。
而她勻緩走著,絲毫沒有亂了步調,仿佛一株柔韌的蒲葦。
鄭雲州點頭:“她也就看起來柔弱,最是個心性堅定的。”
回宿舍的路上,如果不是脖子上的傷扯得她生疼,西月真想打自己一嘴巴。
鄭雲州隻不過是發了一次善心,她就忘了他是個多難相處的人,還敢在他麵前信口開河。
下次見到他
不,還是不要幻想這樣的下次。
與她無關的,和她不在一個世界的人,越少碰麵越好。
理想社會學家們賣力地鼓吹著人類生而平等。
但林西月寧可相信,這個世界的各個階層之間有著一道厚厚的隔閡,手中的財富和權勢就是隱形區間,上流權貴有他們生活的運轉模式,固定在其他人需要遵守的秩序之外,他們掌握著社會上百分之九十九的資源,出入的高級場所設有重重關卡。
所有這些,都是普通人夠不到的。
林西月就是個平民百姓。
甚至是活得最累的那一種。
到寢室後,林西月先去擦了擦身體,把臟衣服都換下來。
在醫院的時候,護士給她擦掉了大部分血漬,但還有些沒清理到的地方。
她照了一遍鏡子,這副樣子也不好去圖書館嚇人,索性穿了條睡裙待在寢室。
林西月看書到九點多,眼角發酸才站起來,走到衛生間去洗衣服。
中途付長涇來了一條信息:「月月,吃飯了嗎?」
西月回他:「吃了,我在看書,不聊了。」
發完,她把手機調了靜音,扔進抽屜。
她沒有閒情逸致抱著手機和他談天說地。
本來就是不會有結果的,與其浪費辰光在他身上,不如多複習兩頁考點。
林西月並不打算告訴男朋友,她剛剛在鬼門關裡轉了一圈。
重複敘述已經發生的事情,除了耽誤她拮據的時間,起不到任何作用。
她晾完自己的,又重新裝了一盆清水,把鄭雲州的衣服放進去,仔細地搓洗著。
細羊毛纖維浸泡在洗衣液裡,林西月扯過深色的後襟揉著,那裡有一道輕微的折痕,應該是她坐下去的時候弄的。
鄭雲州的肩線那麼寬,這件衣服蓋過來,足足能裝下兩個她。
當時場麵混亂,鄭雲州脫下來裹住她時,西月隻看見他線條流利的小臂,在燈光下泛著嶙峋的冷白。
他力氣好大,輕而易舉地就托起了她。
龍頭裡不斷有水流下來,在盆中泛起一道道綢緞般的暗紋,林西月看了一眼手機才發現,她已經對著這道折痕發了六分鐘的呆。
她回過神,快速把這件外套和那塊方巾洗乾淨,擰開,晾在了陽台上。
西月再坐到桌邊打開電腦時,有人在樓下高聲叫她的名字。
她走到窗邊去看,是小灝。
他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
西月趕緊拿上給他的衣服,跑下了樓。
董灝見到她,看到脖子上的紗布,心疼地紅了紅眼眶。
他費勁地抬起手臂,顫顫巍巍地抖著,想要去摸她的傷口。
下午他在車庫掃地,聽保安大叔講了一遍經過,下班後,一向省錢的他立刻跑去打車,等不及要確認姐姐的情況。
到了學校,他不知道法學院宿舍怎麼走,是一路問過來的。
這裡的同學比外麵的人善良,看到他沒有過多異樣的目光,都很耐心地告訴他往哪邊去。
看弟弟調動身體這麼困難,林西月雙手握住了他:“沒事,姐姐沒事,那個壞人已經被抓起來了,彆擔心。”
董灝歪著脖子,好半天才勉強擠出一句:“葛世傑他又來欺負你該死,我殺了他。”
她初中在鎮上的學校讀,怕回去會被葛善財他們關起來,林西月一直寄宿在董老師家中。
好幾次葛世傑找來,董灝哪怕行動不便,也都抄起扁擔去轟他,嘴裡罵得很難聽,讓他離林西月遠一點。
有一回鬨得最凶,鄰居嚇得打電話報了警,隻不過當時董灝和葛世傑都未成年,派出所的民警教育了兩句後,讓葛世傑哪來的回哪去。
“彆胡說,你好好過日子,犯不著和他去拚命,聽見沒有?”林西月一聽,就嚴肅地告誡弟弟。
見董灝不說話,林西月又把他的臉扳過來,再一次嚴陣地說:“你答應過我的,和我來這邊要聽我的話,姐姐隻有你一個親人了,你要是有點什麼事,我怎麼和你媽媽交代?”
他不服氣地點了頭。
西月把手上的紙袋給他:“給你買了件衣服,變天了,出門想著穿上,彆著涼了。”
董灝接過來,又慢慢地說了個好。
像媽媽在世時一樣,姐姐總是想著給他添新衣,還都不便宜,她自己就專挑廉價的白t穿。
林西月穿了睡裙不便出門,隻得囑咐他按照原路回去,到了家以後給她報個平安。
看著弟弟走遠,她才轉身上了樓。
晚上莊齊回到寢室,看了一眼晾衣架,她笑問:“咦,哪來一件男人的西裝?”
林西月若無其事地翻著書:“彆人借我穿的,洗乾淨了還給他。”
莊齊點頭,視線收回來時看見她脖子上的紗布:“呀,你這是怎麼了?”
“一不小心弄破了,沒事的。”西月笑著搖搖頭。
莊齊擔心地說:“那你這段時間注意護理,女孩子破相了可不好看。”
西月嗯了聲:“謝謝你,齊齊。”
她心裡很感激莊齊的關心。
但林西月性格要強,是個不慣於袒露自我的人。
她從小到大的遭遇,無論是被養父丟到荒郊野嶺裡,聽著野獸的叫聲挨過一晚;還是天不亮的早上,背著竹簍去茶田裡采茶忙生計,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或者是為填飽肚子下河去撈魚,被水蛇咬傷後痛得昏倒,差點淹死在水裡。
樁樁件件,每一段隻要開了頭,就夠講三天三夜的。
哪怕今天被割破脖子,林西月也寧願自己慢慢消化,傾訴和抱怨解決不了任何。
她反倒怕說得流出兩缸淚來,無法收場。
周五的早晨,林西月照例六點起來,寢室裡拉上了厚重的窗簾,為了不吵到室友,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摸著黑穿衣洗漱完,拿上複習資料去外麵背。
背到七點半,林西月才收起東西,從網球場旁邊的長椅上站起來,去食堂吃早餐。
今天有大課,班上的同學差不多都來了,看見她脖子上係了條絲巾,都好奇地多打量兩眼。
坐西月旁邊的舒影問:“你脖子這麼捂著,彆是遮誰的吻痕吧?”
舒影在r大法學院有不小的名氣。
她生得嬌俏,簡單撩個頭發都有無邊風情,據說家裡經濟不錯,又是獨生女,交往了一個大她幾歲的博士男友,常看見有豪車進出接送她。
“亂講。”西月翻開書,輕輕瞪了她一眼。
舒影靠過來說:“那可說不準哦,像你這樣的頂級淡顏臉,披個麻袋也甩人家三條街啊,你看,付公子不就對你著迷得很嗎?”
西月連頭都沒有抬,發自真心地說:“小影,他要是對你著迷就好了,就不會來煩我了。”
“我?”舒影指了下自己,自嘲地說:“我追過付長涇的,他才看不上我這種呢,他喜歡你像一團迷霧,越看不清就越吸引他。”
林西月翻了一頁課本:“你不如說他骨頭輕。”
“我就這個意思。”
過了會兒,舒影又問:“哎,付長涇什麼時候回國?”
林西月搖頭:“不知道,沒關心過。”
舒影哎呦一聲:“不得了,付長涇都不在你眼裡了,你將來得愛上什麼人啊?”
西月被她的語氣逗笑:“就非得情天恨海裡滾一遭是不是?愛情也沒有美妙到這個程度,好嗎?”
“哼,我把你的這句話錄下來,再過五年放給林律師聽,看你還嘚不嘚瑟了。”舒影斜了她一眼。
林西月信誓旦旦地說:“好啊,你錄。到時候放給我聽。”
階段決策也是有優先級的。
在林西月看來,三十歲之前,個人能力的成長和獲取經濟上的富足,遠比談情說愛重要。
再說句實在話,自身條件有限的情況下,找到好伴侶的概率太低了,有也是地位不對等、話語權不公的戀愛關係。
隻不過那時她年紀還小,以為在對自己的前程做出規劃之後,生活就能按部就班地,隨著時間的推移,有秩序地抵達一個個目的地。
但她輕忽了一件事——人生的真相,往往就在無常二字上。
舒影看後麵的人議論紛紛,又輕聲說:“他們好像在說你,要聽聽都說了些什麼嗎?”
西月搖頭:“不要,我不需要聽這些,也不想聽。他們都是路人,不重要。”
她還要說什麼,被西月清了聲嗓子提醒:“上課了啊,彆說話。”
中午走出教學樓,她接到宋伯的電話,讓她這段時間都在學校休息,既然受驚也受傷了,就不用來抄經了,什麼時候身體好了再說。
西月有些驚訝:“好的,不過您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是大少爺交代的。”宋伯說完就掛了。
手機裡傳來一陣忙音,林西月站在打飯的人群裡,握緊了手機。
她發了好一會兒呆,像那天晚上洗鄭雲州的衣服時一樣,神思飄到視線之外的地方。
林西月對這種感覺很陌生,身體裡像有什麼東西漸漸脫離了她的控製。
可會是什麼呢?
她不知道。
林西月沒有體驗過,所以無從判彆。
既然宋伯能交代下來,想必趙董事長也是同意的,林西月接連幾周都沒出校門,直到脖子上的傷痕結痂後脫落,淡到幾乎看不出了。
已經是十月底,氣溫一下子降到隻有十二度。
校園裡的桂花一夜間全開了,林西月走在路上,冷不丁地被甜香氣撲了滿臉,像盛滿蜜的罐子打翻在了風裡。
她坐在地鐵上,打開書包來看那條紅繩,是她編了送給鄭雲州的,算是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紅線是西月在市場裡買的,特地選了耐磨不褪色的絲線,上周日熬了個大夜編出來,力求每一個結都精巧飽滿,為了這樣東西看起來不那麼廉價,她還去金店挑了一顆小小的金珠,串在正中間,在珠子兩側繞上了金線點綴。
畢竟是送給鄭總那樣的大人物,太不起眼了他也看不上,可是以林西月的經濟狀況,又拿不出什麼很像樣的玩意。
西月也想過請他吃飯。
可鄭雲州在吃食很挑剔,火候燒過一點,或者是食材不新鮮,擺盤不對他的眼兒,他連筷子都不會伸。
但彆人對她施以援手,這份恩德是一定要報的,絕不能懷著理所當然的態度,沒有誰是應該要幫她的,媽媽從小就是這麼教導她。
葛善財死了之後,她們母女倆過得很難,媽媽想了很多辦法來度日,端午的時候編粽袋,過元宵就做兔子燈,拿到街上去賣也能換點錢。
再後來,媽媽覺得這樣不是辦法,隻好去紡織廠裡上班,冬天咳得最厲害的時候,還要在下著雪的晚上,騎著自行車出門去上夜班。
一個深夜,她騎上車去廠裡,恍惚間便暈倒在了巷尾,連人帶車摔下來。
直到天亮才被鄰居發現,大夥兒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到醫院,但人已經不行了。
甚至等不到林西月從學校趕回去,她就匆匆咽了氣。
林媽媽死得迅疾,給西月留下一盞油儘燈枯的淒涼。
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
西月總是不肯相信,媽媽那麼喜歡寫信,事事禮儀周全的一個人,怎麼連封告彆也不給她,就這麼離開了呢?
因此,在給鄭雲州編紅繩時,她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林媽媽,眼尾酸了又酸,手背上積滿了溫熱的水珠。
西月走上山,離那兩扇朱紅大門近了,才發覺附近的明暗崗哨比平常要多,再往前過去,一輛ag打頭的紅旗停在了樹蔭處,她從前隻在新聞裡看過這種車型,據說門把手都是上等和田玉製成。
她反應過來,是趙董事長的前夫到了。
在趙家抄了兩年多的經,林西月也培養出了一點警覺,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
所以站上台階時,西月主動把包拿給工作人員檢查,等他們還給她,才點頭跨進門去,一句多餘的話,一個亂瞟的眼神都沒有。
今天碰得巧,宋伯就在園子裡,領著她去了後院。
一道走著,他開口問西月說:“進來的時候沒人為難你吧?”
她搖頭:“就和上次一樣看了包,沒彆的。”
“董事長病了,發了一夜的燒。”宋伯一邊說,一邊朝茂林深處的閣樓努了努嘴兒,“那一位是來看她的。”
西月哦了一聲:“難怪,那趙董好點了嗎?”
宋伯拿鑰匙開了後院的門,“快天亮的時候退燒了,你進去吧。”
“哎,您忙。”
鄭雲州接到他老子電話的時候,日頭已經曬到了前院正中的水缸上,缸裡湃著的幾株晚蓮蔫頭耷腦的,就快凋謝了。
他還沒睡醒,沒精神地喂了一聲。
鄭從儉在那頭平靜地反問:“你媽媽病了一晚上,你倒是睡得香啊?”
“趙董什麼病?”鄭雲州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
“高燒不退。”
鄭雲州哼了聲,他坐起來和他爹翻舊賬:“我剛到瑞士的時候水土不服,吐得都進醫院了也沒見您過問一聲,還是媳婦兒金貴啊,您那麼寶貝她怎麼還要離婚呢?”
鄭從儉聲高震瓦地命令道:“彆跟我廢話,不管你躺在哪個銷魂窟裡,趕緊給我過來!”
“少催啊。”
鄭雲州扔了手機,掀開被子去浴室洗漱。
昨晚跟美國那邊的研究組開視頻會,隔著時差討論到半夜三點多,鄭雲州火速衝了個涼就躺下去了,睡到中午才聽見手機響。
剃須、刷牙、洗澡,鄭雲州一氣嗬成地完成,神清氣爽地出來後,到衣帽間摘了白襯衫穿上,隨手扯過一件西裝外套出了門。
袁秘書一直在等著,看他出來後立刻迎上去,“鄭總,現在是不是去工廠檢查”
“先去園子裡,鄭從儉的嘴又癢了,不罵我兩句不舒服。”鄭雲州長身立在簷下,伸手翻了翻領子,淡聲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