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暮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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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鄭雲州推開車門走下來。

停車場燈光敞亮,他頂著一副倜儻的眉眼,打林西月麵前過。

她的手裡握了拖把,眼見他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在這份霸道又不加折中的凝視裡,林西月彎曲的指節微微用力,泛出青白的顏色,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也不曉得剛才的對話他聽去了多少,會不會認為她是個騙子?

明明鄭雲州離她還有段距離,但他的身影和氣息無孔不入,化成實質壓在林西月身上,她連呼吸都變得小心局促。

這是個給人壓迫感很重的角色。

好在她禮貌點頭過後,鄭雲州徑直進了電梯。

看來他並沒有和她說話的打算。

林西月鬆了口氣,她也不敢和他多對視,短暫交彙過後,很快就收回了視線。

畢竟,打招呼、交談這些行徑也講個社交等級。

階級懸殊的兩個人,即便是處在同一個日常情境下,要是地位更低的人太熱情,落在上位者的眼中,也很容易被定義成討好巴結。

這樣的事林西月做不來,也不屑做。

她幫董灝掃完地,陪著他打完下班卡,和他一起出了大樓。

林西月塞給他幾百塊錢:“多買點水果牛奶吃,不要總想著省錢,自己的身體照顧好。”

董灝收下說:“姐,我可以自己坐地鐵回去的,你去學校吧。”

他住在五環那邊,是和一個雲城老鄉合租的房子,當保潔工資不高,刨去房租和生活費以後,每個月隻剩七八百塊。

但小灝死活不願留在雲城,哭鬨著要跟林西月來讀書。

“好,那你路上小心一點。”林西月拍了拍他的肩。

話是這麼說,但小灝往北走了以後,林西月悄悄跟了上去。

來銘昌上班前,林西月教他坐了很多遍地鐵,帶著他從住處出來,不厭其煩地陪他在路上穿梭,但還是不放心。

直到看見弟弟進了站,林西月才打道回府。

出了地鐵口,天上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和她一起出來的那幾撥人,都罵罵咧咧地小跑著進了附近的便利店,再出來時手上多了把傘。

林西月不舍得買,又急著回去複習功課,不想被困在原地,索性拿手頂在頭上,在雨裡跑起來。

雨勢雖然不大,但雨絲密密麻麻的往身上淋,等她到寢室樓下時都濕透了。

林西月去衝了個熱水澡。

她把濕衣服換下來,提前泡在了塑料桶裡。

室友莊齊不在,她性格很好,身上沒有大小姐的習氣,又有個疼愛她的哥哥,一般到了周末,司機都會來接她回家住。

林西月穿著一條睡裙,披散了七分乾的頭發,坐到桌邊去看書。

她今年大三,法考和考研這兩項計劃都已經離得不遠了。

比起臨時抱佛腳,西月更願意做充足的事前準備,加上她缺錢,生活裡的雜事又比彆人多,不得不擠出時間爭分奪秒地看書。

這一坐下就看到了半夜。

林西月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去水池邊洗衣服。

昏沉的腦子裡,還轉著剛複習過的內容。

這個專業是她聽了高中老師的建議選的。

事實證明,老師的眼光也沒那麼長遠。

等正式入學後,林西月把收集到的信息一整合,才明白這個時候再來學法,無異於在泰坦尼克號上選座位。

是巨輪將沉也沒辦法,她都已經買票上來了。

十幾年的苦讀,也隻換來了一塊金貴的敲門磚而已。

西月一邊搓洗著貼身衣物,身邊的電腦裡放著柏老師的課件,她習慣了在這樣的背景音裡忙碌。

她的生活就是一根緊繃著的弦,一刻都不能鬆懈。

晾完衣服,林西月在窗邊站了一會兒。

宿舍外的馬路上積了幾汪水,倒映著草叢裡的燈光,偶爾有風吹過,仿佛剛被打碎的油黃瓷瓶。

雨已經停了,清朗的夜空裡掛著一彎月,像一枚剛縫上去的銀紐扣。

幾顆夜星綴在雲邊,被雨衝刷洗淨後,看上去涼森森的。

林西月不禁想到鄭雲州的目光,他似乎就是這麼一雙寒潭眼,比天上星河還冷幾分。

奇怪,為什麼會把他眼睛記得這樣牢?

大概一天之內碰到太多次,也太讓她緊張了吧。

她搖搖頭,關上窗戶拉好簾子,爬上床睡覺。

躺下去以後,林西月打開了很久都沒動靜的對話框。

上一次和付長涇聯係,還是半個月前的事了。

付長涇是她的男朋友,雖然他們隻牽過兩次手,但姑且這麼稱呼吧。

他一入經濟學院便成了知名人物,有同學曾見過軍牌奧迪開進學校來接他,據說他的父親剛拔擢入京,背景相當深厚。

從上大二起,他就一直在追西月,直到下學期末,兩個人才正式在一起,隻過了一個燠熱的暑假,付長涇就在家裡的安排下,遠赴倫敦交換了。

和他談戀愛是個無奈之舉,林西月也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哪一點吸引他,值得這個三代糾纏一年之久。

在第一百二十次被他攔住的時候,林西月歎了口氣:“我真的很忙,沒時間和你玩這種你追我藏的戀愛遊戲。而且我敢打賭,你在了解我的過去之後,一定不會喜歡我的。”

她承認,付長涇斯文清秀,平時在同學當中也沒什麼架子,待人彬彬有禮,看得出他教養很好,學院裡有不少女生都癡迷他。

但林西月對這些不感興趣。

對於付長涇刻意或無意的身份顯露,她不抱任何幻想和期待,也不把那些當作她窮困人生的解藥。

那隻是付家的地位和權勢而已,不會因為談了一場稚嫩的戀愛,就落到她的身上來。

她沒有蠢到去以為,靠一個男人就能改變她的命運。

但付長涇說:“那讓我來決定好嗎?西月,你總要先給人一個機會。”

麵對他長時間的執著,林西月拒絕都嫌煩瑣。

她看了一眼時間,再不去圖書館就沒座位了。

西月無話可說地擺手:“隨你吧,你不怕失望就好。”

付長涇高興地問:“那我現在是你男朋友了吧?”

她無奈點頭:“我說是的話就可以走了嗎?”

“可以。”

還在學校的時候,林西月便隻知忙自己的事情,很少顧及男友的感受,總是付長涇紆尊降貴,遷就她的時間。

有一次,他們說好一起去公園爬山,但她早晨起來就忘了,在圖書館裡學了一整天,直到付長涇過來找她,才想起這回事。

好在,付公子是個謙和客氣的,他能洞悉林西月勉勉強強的態度,所以從不對女朋友發脾氣,或是提更過分的要求。

也正是這一點不招煩的性子,才讓林西月拖拉到現在,沒能像她最初設想的那樣,找到機會就和他提分手。

他這一出國,林西月更是將他拋到了腦後,如果不是他偶爾打來電話的話。

可最近付長涇聯係她也少了,大概是泰晤士河的風光迷了他的眼,他的心思就不願放在她身上了。

這樣也好。

林西月沒去追究,更懶得花時間去過問。

本就是一段硬塞過來的棘手關係。

有課上的日子就沒那麼奔波了,林西月單調地往返於教學樓、食堂和圖書館之間,夜深了才回寢室休息,周而複始。

但周五這天碰到了個意外。

下午三點左右,林西月背著書包從立德樓裡出來,剛走了兩步,身後就有人用雲城話喊了她一句——“葛盼弟!”

他聲音很大,像一道驚雷砸在林西月頭頂上,砸得她定在了原地。

那個人緊跟了上來:“葛盼弟,原來你在這麼好的大學讀書啊,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林西月站在樹下回頭,麵前出現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雖然很多年不見,但葛世傑那副和他爸如出一轍的下流相,燒成灰她都認得。

九月的午後,氣溫還很高,林西月穿著一條白裙子,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但這個時候她不能怕,氣勢更不能低過他。

林西月瞪起眼睛,厲聲道:“這是學校,不是你可以大喊大叫的地方,請你馬上離開。”

葛世傑輕佻猥瑣的眼神打量過來:“你現在真是不得了了,穿麵料這麼好的裙子,臉蛋白白淨淨,頭發也梳得漂亮,是個城裡人了。這麼快就不記得弟弟了嗎?你怎麼這麼沒良心,不是吃我家的飯長大,你能有今天!不要以為你改了個名字,就和我沒關係了,你就是死了也要和我埋一起,我不會放過你的!”

聽完林西月隻覺得好笑:“你還活在建國前是吧?你這樣的人算什麼弟弟!”

在她到葛家的第二年,葛善財就從他們那一支的兄長家裡抱來一個男孩子,取名叫世傑。

葛世傑是個天生的壞種,他牢牢地站在葛善財那一邊,自覺充當著封建父權的捍衛者,無限度地擠壓她的生存空間。

他們把大門關起來,不許林西月走出去一步,還逼著她摁手印簽協議,等年紀一到就和他領證結婚,說絕不讓肥水流了外人田。

他在葛善財的唆使下,性格更加的畸形荒唐,把林西月當成自己的所有物,深更半夜摸到她的房裡親她,嚇得她半死,後來不鎖門根本不敢睡。

葛世傑賊兮兮地說:“說的是啊,我本來就不算你弟弟,我應該是你的大城市管這叫未婚夫,對不對呀大學生?”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卑劣的人,就連聲音也粗糲得像砂紙。

這兩年她在京城讀書,身邊的同學也好,師長也好,哪怕是不可一世的趙家人,文化素質都是很高的,她在謙遜溫和的環境下待久了,以致於乍然聽人這麼說話,胃裡湧動一陣惡心。

林西月也懶得和他糾纏了,她看了眼四周,正準備打110找警察的時候,樓裡走出幾個他們班的男生。

班上的女同學被人為難,他們很警覺地走過來,自動圍在了西月的身邊。

北方的男孩子身材都魁梧,越發襯得葛世傑賊眉鼠目,矮小乾瘦。

有人問西月:“他在找你麻煩是嗎?”

林西月點了下頭:“嗯,這個人攔著不讓我走。”

他們故意加粗了聲調,對看起來就像小混混的葛世傑問:“你乾什麼的,從哪裡來的,是我們學校的嗎?找西月做什麼?”

葛世傑看他們人多,恨恨地用手指了指林西月:“你給我等著。”

說完他就要走,但他們班的男生不肯,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罵:“還敢威脅她!我警告你,不要再出現在她麵前,否則我們就把你送進局子裡,知道尋釁滋事要拘留多久嗎?”

葛世傑嚇得瑟瑟發抖:“不敢了,不敢再來了。”

他被趕出校門後,林西月還杵在樹蔭底下愣神,一顆心惶恐不安地亂跳。

她很害怕,葛世傑到底怎麼找到她的?是在這邊找了工作住下了,還是隻來這一次?

這些林西月都不知道。

未知的事件是最容易引發恐慌的。

如果真是第二種,葛世傑在京裡安了身,那麼毫無疑問是衝她來的,接下來有的好頭疼了。

他會像蜷縮在陰溝裡的老鼠一樣,不知道哪個夜晚就跑出來咬她一口,必須時刻小心提防才行。

要是能想法子查一查就好了。

趙董有慈悲心腸,在京中的勢力根深蒂固,手邊充斥能隨時調度的社會資源,西月想,不知道能否請動她幫這個幫。

或者,她可以先和宋伯通個氣?

實在不行也沒關係的。

反正這麼多年,她一直都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在應對這個險惡的世界。

晚上自習完,林西月去校門口買了兩盒炸雞和四杯可樂,她提到男生宿舍樓下,托阿姨拿去給班上那幾個男同學當宵夜。

小時候無故遭受的惡意太多,她對他人偶然的施以援手,總是抱著十分感激的心理。

回了宿舍後,林西月洗完澡,半夜了還坐在床上,她睡不著。

她膝蓋上抱著電腦,一直在做女生夜晚防尾隨的功課,當場下單了一個電擊筆。

這個小東西被很多人推薦,它集爆閃、強勁電弧於一身,續航時間長,帶在身上也不礙事。

胡思亂想地做了一夜夢,林西月第二天早上起晚了,快十點了還在山路上走。

她是跑著進院子的,宋伯已經在後院等了她十分鐘。

看小孩子喘成這個樣子,宋伯說:“先順順氣,進去了自己喝口水,沒事兒。”

林西月點頭:“我沒聽見鬨鐘響,下次不會了。”

“好,門開了,你去吧。”

快到中午時,鄭雲州步履沉著地從門外邁進來。

周六他也沒閒著,先去銘昌證券走了走,裝成客戶谘詢了幾項業務,廳堂內的工作人員都不錯,營銷也很積極主動。

園中的古樹高大茂密,交錯的枝葉間躁動著焦啞的蟬鳴,無休止地在耳邊嘶吼。

鄭雲州走上台階,生滿濃綠雜草的石縫旁,遺落了個巴掌大的速記本。

他彎腰撿起來,裡麵的字跡規整秀麗,第一頁就寫了名字——林西月。

噢,是那個和月淨菩薩同一天生日,據說很有慧根,偶爾也能耍點小聰明的姑娘。

鄭雲州隻翻了一麵,仿佛寫的是她對自己的幾點重大提示:

一、少流眼淚。

二、接受所有的不幸。

三、好好地活下去。

他迅速合攏了,沒再往下看。

並不是鄭雲州有多重的道德感,他也從來不以正人君子自居,隻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

但手上拿著小女孩的心事,他破天荒地變得紳士起來,選擇了尊重和保密。

好像再多翻開一頁,就會撕破她那張輕薄美麗的麵皮。

鄭雲州竟莫名地不忍心。

此起彼伏的蟬聲裡,他抬起頭望了一眼水波點點的湖麵,腦中浮現那天傍晚在下山路上遇見她的情形。

她好像很怕他,手指不安地絞著自己的衣擺,紙片一樣的身影半掩在樹後,瘦弱得像是刮陣風就會被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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