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鴉雀無聲,唯有一道清朗之聲,震徹大殿!
一位六品小官,獨步往前,毅然決然。
文武百官齊齊回首,天子為之注目。
淮左江郎,江昭!
“昭兒!”
韓章臉色大變,江誌老邁身形一顫。
江昭步伐一頓,望向恩師與祖父,向著兩人深深一揖。
禮畢,一揮袖袍,大步往前走去。
不少官員心頭一歎。
任誰都知道,江昭不可能是主謀。
可惜了啊!
內閣大學士劉沆冷漠相視。
他不認為初入廟堂的江昭能穩住心態,從容辯解。
這可是巔峰賽!
“臣翰林修撰江昭,叩見陛下!”江昭大步走到最前方,行了一禮。
“哼哼哼!”
“總算是有人站出來認賬了!”
趙禎舉目望了下去。
那年輕人舉止從容,但臉色泛紅,明顯還是有些緊張。
“說吧,把你想說的都說給朕聽吧!”
此刻,趙禎注目於一人,震怒的眼中多了些期待。
他知道這不是真正的主謀。
但不影響什麼,有人站了出來,自可不斷盤問,慢慢推出真相。
六品小官出來頂罪,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若是江昭真能說出些名堂,助他了解前因後果,他不介意鬆一鬆手。
甚至,適度擢拔。
當然,要是江昭隻會沉默認罪,不懂得把握住機會,那也怪不得他不仁慈。
江昭長吸一口氣,強自平靜,恭聲道:“臣鬥膽乞求陛下,容臣一觀黃景所書的賀表。”
他已經沒了退路。
主動站出來,這就是一場豪賭。
贏了,出道就打巔峰賽,有望名垂青史。
輸了,自當萬劫不複。
“賀表?”
趙禎怒意一斂,驚奇的望向他欽點的一代文魁。
“都已經這會兒了,你還說黃景所書的是賀表?”
說是“賀表”,而非“忤逆之言”,潛台詞是自然表明不知情。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啊!
他就不信江昭反應這麼遲鈍,還不知道賀表有問題。
這種時候竟然特意說是“賀表”,韓章真是教了個好弟子。
“臣,再次鬥膽乞求陛下,容臣一觀黃景所書的那個東西。”江昭背冒虛汗,再次說道。
他知道黃景所書的都是些什麼內容,無非是一些忤逆之言。
可也正是因此,他必須得一觀黃景所書的內容。
否則,不觀賀表而知賀表內容,豈非自相矛盾?
除了黃景,誰還能知曉賀表內容?無非同黨而已!
哪怕趙禎不在意,江昭也必須得在意。
隻因除了趙禎,亦有謀劃者盯著這一切。
稍有差池,就可能讓有心之人抓住,從而有口難辯。
這個流程,必須得走一走。
麵對這一請求,趙禎不置可否,而是質問道:“你是說,黃景所書的這個東西,你事先一點也不知道?”
“臣回奏陛下,的確是一點也不知道。”江昭儘量洗清自己。
說著,江昭心頭微涼。
要是真的不可能允許觀看賀表,他也唯有強自辯解。
當然,除了官家念出的那幾句,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賀表的其餘內容。
怎料,趙禎竟是頷首:“可。”
言罷,自有掌印太監奉上賀表。
江昭長呼一口氣,連忙翻閱起來。
殊不知,通過他的這幾句話,趙禎亦是心頭一鬆。
他要的就是江昭這樣的人。
說得越多,說出的消息也就越多。
不足十息的時間,江昭已然閱畢,奉還了賀表。
“黃景所書的這個東西,究竟是誰呈奏上來的?”賀表也看了,趙禎開始出言質問細節。
他誰也不信,他要自己一一問清楚來源。
“是臣,去往韓府從黃景手中親自取過來的。”江昭如實答道。
趙禎頷首,又問道:“那又是誰讓你去取的?”
這種事情,斷然不可能是一個正五品的禮部郎中敢做的。
背後定然是有更大的人指使。
而江昭就是去拿賀表的人,他要一步一步的讓江昭說出的信息,理清賀表的來源。
江昭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禁遲疑了一下。
他是真的一頭霧水。
他就是正常的來上朝而已。
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恩師讓他去催拿賀表,而上一個去拿賀表的人是劉沆。
他知道這裡麵肯定是有說法,老師韓章也定然是遭到了他人的算計。
畢竟,要是老師真的知道賀表有問題,定然不會讓自己去取。
劉沆!
江昭餘光望向內閣大學士劉沆,這是最可能陷害自己的人。
但,他沒有任何證據,他也沒有跟劉沆有過任何交流對話。
“啞住了?不敢說出背後的人?”趙禎沉聲,言語間夾雜些許譏諷。
這會兒,他心中仍是震怒。
“回奏陛下,劉沆閣老匆匆而來,幾位閣老說了幾句話,韓尚書便讓臣去催拿賀表。”江昭補充道:“就是在垂拱殿之外,卯時六刻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讓臣去催拿的賀表。”
沒有證據不要緊,闡述事實就行。
江昭沒有任何取巧,一五一十的如實回答。
作為君王,趙禎定然是有自己的判斷,逢此處境,自然是越少夾帶主觀臆斷,越是讓趙禎滿意。
而所說的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去催拿,也就意味著這並非是韓章的指使,而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公務。
韓章是禮部尚書,黃景是禮部郎中,急於催拿賀表再是正常不過。
時間,在場的人物一一對應,沒有半分取巧。
一句話,幾乎把韓章的嫌疑摘乾淨。
大殿之上,韓章有意抬出的腳又落下,鬆了口氣,
好徒兒!
“哦?劉沆?”趙禎眉頭微皺,餘光瞥了過去。
韓章讓江昭去催拿賀表,這一點與李七所言相吻合,說明此言為真。
不曾想,其中竟然還有劉沆的事情?
見官家注目,內閣大學士劉沆連忙起身辯解道:“卯時初,富弼大相公知曉黃景賀表可能遲交,就讓臣去催拿賀表,不曾想抵達黃景家中之時,卻被告知黃景已經去了韓府。
老臣腿腳不便,又與韓尚書沒什麼交情,韓府是韓尚書的居所,老臣實在不便直接趕去。是以回來,也就有了江修撰去催拿賀表的事情。”
一番回答,有理有據。
兩人是政敵,相看互厭,劉沆自是不肯去往韓府。
他手中也並未摸過賀表,充其量就是個中間人物。
趙禎沉吟,罷了罷手,什麼也沒說。
劉沆躬身,退了回去,心頭微沉。
他著實沒想到江昭竟然腦子清醒!
須知,趙禎震怒,不少紫袍大員都為之心顫,腦子混亂。
江昭區區一個六品小官,竟然撐了那麼久?
君臣二人一問一答,江昭竟是半點不入套,毫無認罪的跡象。
劉沆鼻尖冒汗。
這次的事情,幾度逆轉,實在太讓人意外。
內閣六位大學士,入局的三位都算漏了事情。
富弼算漏了一件事,沒算到拉偏架的計策會被破掉。
韓章算漏了一件事,沒算到賀表有問題。
不曾想,自以為大計可成的他,竟也算漏了一件事,沒算到江子川的真實水平!
劉沆心頭一沉。
本就是兵行險招,要是不能一招製敵,勝負怕是就要為之逆轉。
這一場算計,本來是要讓韓章呈奏賀表,他再親自下場政鬥,從而治韓章的罪。
不曾想讓富弼無心破了計策。
本來,這也沒什麼,拉狀元郎下水認罪也是一樣的效果。
屆時,韓章為了徒弟,也得出手救場。
而一旦韓章出了手,他自然也可以下場。
依劉沆的計劃,哪怕他下了場,也絕不與韓章政鬥,反而是竭力出手針對有破綻“罪狀”的狀元郎。
如此一來,韓章救人心切,也必定露出破綻,自可巧勝。
結果,江昭竟然抗住了,並未治罪?
這計策,愣是就卡在了第一步,不得寸進。
這下,可實在讓人難受。
韓章不下場,他自然也不能下場,否則就是不打自招。
不行,必須得讓人下場給江昭挖坑。
劉沆心頭一動,不經意的掃了戶部右侍郎陳庭一眼。
“江子川,一人做事一人當,是英雄是好漢就敢做敢認。”戶部右侍郎陳庭受到示意,起身大聲嗬斥,一臉的義正言辭。
單就陳庭的語氣姿態而言,起碼九成九的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個仗義直言的好人。
“豁?”有人起身對峙,趙禎不禁雙手合攏,附於身前。
有人出來了!
有意思!
趙禎不再說話,乾脆就望著兩人對峙。
“江子川,禮部郎中黃景上奏拙劣文章,你是取賀表的人,也是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呈奏者與書寫者同罪!怎麼,敢做不敢認?”戶部侍郎陳庭堂堂正三品大員,仕途的人物,厲聲嗬斥震徹殿宇。
要是一般的官員,怕是這兩聲嗬斥下來就會頭腦空白,說不出個所以然。
江昭望了陳庭一眼。
這人倉促出來,說話並不縝密,段位也並不是特彆高。
他幾乎是一下子就抓住了陳庭話語的漏洞,但他暫時並未開口。
見江昭遲遲不答,趙禎說話了:“你被陳庭問住了?”
這一會兒的時間,他已經看出了不少東西。
這位新任翰林修撰本事相當厲害,起碼學了其師韓章一身本事的七成。
這是真正出道就巔峰期的人物!
這會兒,按理來說不應該是被問住了才對。
好不容易有人出來對峙,趙禎不希望立刻就結束。
是以,這位端居禦座的皇帝,主動遞了句話過去。
時機已到!
趙禎這話一出,江昭立刻恭謹答道:“回奏陛下,臣不是被陳大人問住,而是臣不屑回答陳庭說的大逆不道之言。”
嗯?
陳庭有些意外,他就說了兩句話,怎麼成了大逆不道之言?
“胡說八道,陳某一片忠心赤膽,何來大逆不道之說?”陳庭出聲質問。
逢此時節,君王震怒,他固然是受到了劉沆的示意走出來,卻也實實在在的不想被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
這帽子可不輕!
“黃景是禮部郎中,他所書的這個東西,臣是最後一個過手之人,臣的嫌疑最大,他欺君,等同於臣欺君,此臣罪一。”
“黃景所書的這個東西,是臣親自拿來呈奏於陛下,呈奏者與書寫者同罪,此臣罪二。”
江昭條理清晰的說道:“黃景呈奏上來的究竟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與不知,有此二罪,已難逃其咎。”
“黃景此人,為人如何,臣亦是不知,但想來也不是憨傻之輩。此番欺君犯上,怕是早就有了赴死的準備。臣無非也就是下詔獄,伏誅就是。”
說著,話音微微降低,平添幾分淒慘之意。
“陳大人問臣是不是英雄好漢,臣這就回陳大人的話。”江昭緩緩起身,一臉嚴肅的望了過去:“黃景狂悖犯上,陳大人何以稱他為英雄好漢?黃景既不是英雄好漢,陳大人又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漢?”
一句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不認為黃景是英雄好漢!
相反,陳庭可是認為黃景是英雄好漢了。
“陳大人這話,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懇請陛下命陳大人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陳奏!”
言罷,重重一扣!
臥槽,秒了?
江昭話出七分的時候,就有好些紫袍大員抬起了頭,等到一句話說完,就連宰輔大相公富弼,也不禁往前望去。
陳庭就說了兩句話,直接被秒了!
而起身質問江昭的陳庭,此刻身子卻不知所措,眼中儘是不可思議。
這不是高端局嗎?
正三品大員,還能被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