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二年,二月初一,大吉。
日光初綻,暖陽灑落,卻異常的壓抑。
無它,舉子實在太多了!
貢院議門,目之所及的學子,都是曆經了縣試、府試、院試、鄉試四次大考的天驕。
這些人,都是故鄉萬裡挑一的人才,鳳毛麟角一樣的存在。
然而,此刻卻比比皆是。
人們常說:是金子就會發光!
但很可惜,汴京照耀著天子光輝,遍地金光。
舉子,僅僅是入場卷。
一位位郡縣備受尊崇的飽學之士,不辭千裡趕赴汴京安,置身於這殿試考場,最終成為了人堆裡毫不起眼的小透明。
這種轉變,很是讓人不適。
不到汴京,不參與春闈,真的很難體會到飽學之士多如牛毛的震撼衝擊。
舉子自是博學,為一縣少有的人才。
可惜,這是春闈大試。
“咚!”
“咚!”
“咚!”
鼓聲不止,江昭也不禁為之震撼。
一場春闈,四十萬考生選出過萬舉子,再次選拔出三四百位進士,一甲三名,二甲往往是五六十人,三甲則是三百人左右。
四十萬考生,僅錄取三四百人!
千裡挑一嗎?不,不是!
實際上,是要成為前百分之零點一。
這是兩個難度。
龍門炮響,舉子們緩步走進考場,心裡懷揣著的一腔熱血,隱隱間已經涼了大半,隱含的則是對未知和害怕失敗的惶恐。
科考三年一次,人生又有多少個三年呢?
“走吧!”
江昭望向淮左舉子。
一行人點了點頭,紛紛上前排隊。
驗明正身,搜檢防弊,領號舍簽,唱名入闈
曆經千百年的春闈科考,流程已然相當流暢,不到兩柱香,江昭已然進入了號舎。
他的運氣不錯,號舎相對乾淨。
春闈大試,累計三場九天,第一場考帖經墨義,第二場考策問時務,第三場考論、判、詔、誥、表。
九天,時間上相當充裕,江昭也不著急,認真的打掃了衛生,燒起炭盆,戴好護膝,熬煮了一碗羹湯入肚。
時值二月初,氣溫仍是偏低,一杯羹湯入肚,立刻暖好了身子。
九天的科考,注定是一場持久戰,好好吃飯喝水,有益於保持科考狀態。
過了一會兒,江昭打開了考卷,第一場考的是經義題。
既考驗聖人之學的理解,也考驗學子破題答題的水平。
“《尚書·洪範》雲:皇建其有極。”
就這麼一句話。
要求則是須引《洪範》《中庸》《孟子》三經為據,自由答題。
江昭抬了抬眉頭。
“皇建其有極”,這句話並不完整,真正完整的應是: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
典型的君王之道!
這句話說的是君王要不偏不倚,中正中庸,一旦建立起自己的最高準則,治政天下,黎民百姓也將以君王的準則為準則。
也即,以君王為施政主體,聚五福於黎民百姓。
破題並不難。
漢唐注疏,孔穎達曰:大中至正。
這句話注重無偏無黨,也就是破題的關鍵。
扣準“建極”二字,建極也即治政總綱。
區分“斂”、“敷”二字,斂即聚攏天德,敷則是實施教化。
當然,除了這幾個字,其它方向也可破題,無非是狹窄一些。
這一題,真要是作答並不難,難的是要答出水準,答出高度。
沉吟了一會兒,江昭欣然提筆:“臣聞《洪範》九疇,皇極居五,乃聖人敷錫厥庶民之樞機也。”
一句話,堂皇正大,點名主旨。
“夫皇建其有極者,非特謂垂拱”
“孟子曰:堯舜之道”
“今陛下紹統垂裳,若欲追三代之風,當法《洪範》惟辟作福之誡。昔光武”
“臣草茅新進,罔識忌諱,敢竭芻蕘”
一杯羹湯入肚,江昭如有神助,文采飛揚。
不多時,一張書著漂亮館閣體的文章,已然作好。
江昭筆鋒懸停,又暗自斟酌起來。
一篇本就上佳的文章,修修改改了好幾遍,越發不俗。
三日一過,就是第二場考試,也即策問時務。
這是最受官家和考官重視的一場。
一個人的策論水準,往往透露出著這人是否有治政能力。
而春闈選出的舉子,無一不是要去治政的人才,這一場自然受到高規格重視。
據說,這一場一直是官家或宰輔大相公出題。
“《管子》雲:倉廩實而知禮節。然,今江淮水患頻發,流民日增;西北榷場蕭條,邊儲不繼。何解?”
江昭精神大振。
這一題有意思。
既得有大局觀,又得切實可行。
切實可行,這對於絕大多數考生而言都是一頭抹黑。
從未觀政,何談治政?
也正因此,江昭非常喜歡。
越是難,就越是容易讓他拉開與彆人的差距。
否則,五年觀政,豈不白乾?
“臣對:臣聞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兵者國器,器利國威。
今江淮潦災,餓殍塞途;西北烽警,戍卒寒衣。此二患並起,若築堤壅川,水溢必潰;若剜肉醫瘡,瘡痍愈深。臣謹稽舊典、酌時宜,條陳三策以對。
其一,安民在急,可疏江淮之壅滯。仿耿許以
其二,鑄嘉祐之隆平
其三,西北之邊備
民瘼不恤,則邊烽雖靖而國本搖;兵備不修,則倉廩雖實而外侮至。若行常平、屯田、市易三策,則江淮流民化為編戶,西北戍卒皆為銳士;更以中樞統籌、禦史監察為紐”
號舎,唯餘作答的沙沙聲。
一張卷子答滿,江昭吹乾墨跡,長長舒了口氣。
一摸額頭,已然大汗淋漓。
相比起其他舉子,他的作答好就好在切實可行,這也是觀政五年的優勢。
那些沒有真正治理過的舉子,太容易把事情理想化,無一例外!
這也是策論幾乎拉不開太大差距的緣故。
往年的策論,考官幾乎都是挑挑揀揀,勉強選一些不那麼理想化,又不失大局觀的策論排在前列。
江昭又一次斟酌起了語句,連著修改了兩三遍,再答策問。
翌日午時,江昭不急不慢的交卷。
第二場既過,科考事宜已經過了七七八八。
第三場的論、判、詔、誥、表,含金量甚至還不如第一場的帖經墨義。
也因此,這一場舉子往往是走個過場。
當然,哪怕知道第三場含金量不高,江昭也並未有半點鬆懈。
這是態度問題。
這種題,幾乎不可能拉開什麼差距,江昭也就中規中矩的答題。
於是乎,曆經九天六夜,三年一度的春闈大試,就此完畢。
舉子考完,收卷彌封,謄錄對照,押送朱卷,呈遞內堂,也意味著考官的工作正式開始。
往後的閱卷過程,門道可不少。
這一次,十七位考官,翰林院出兩人,科道兩人,六部十三人。
這些考官,幾乎都是三鼎甲亦或是庶吉士,學識淵博,相當不凡。
而這一次的主副考官,來頭更是不小。
主考官歐陽修,添為刑部尚書,金紫光祿大夫,妥妥的正二品大員。
此外,歐陽修還是這一代的文壇領袖,仕林聲望斐然。
一般來說,春闈主考官與副主考官是正二品大員與正三品大員相搭配。
這一次,因禮部尚書韓章尚未入京的緣故,其舉薦了丁憂完畢沒多久,官複原職的禮部左侍郎王堯臣為副主考官,官家欣然應允。
副主考官王堯臣,添為禮部左侍郎,銀青光祿大夫,正三品大員。
無論是歐陽修,亦或是王堯臣,都是仕林聲望上佳的人物。
二月十日,大吉。
以主考官歐陽修與副主考官王堯臣為首的十七名考官,於至聖先師像前燒香,行三叩九拜大禮。
其後,一齊盟誓:文章優劣為據,絕無偏私,寒門貴胄,試卷彌封,皆以才學取士,鎖院期間,不通書信,不會私客,杜絕請托。若有負聖托,徇私舞弊,甘受天譴。倘違此誓,人神共戮,子孫不昌。
這都是老規矩,歐陽修與王堯臣都是官場老油條,哪怕兩人此前都並未主持過春闈,卻也並不影響兩人熟悉流程。
該走的流程走完,主考官歐陽修開始談起取士要求,以及相對重視什麼樣的卷子。
這也不稀奇,幾乎曆任考官都有自己的偏好,以此相對傾斜排名。
但無一例外,起碼不能太過假大空。
這些卷子,可都是要呈遞官家檢驗,要是官家察覺取士的質量不高,那就得讓人重新批卷,考官也會受到懲罰。
也因此,不管考官相對的偏好是什麼,起碼卷子的整體質量不能差。
歐陽修強調了幾個點:言之有物,字跡簡潔,經世致用,言簡意賅。
也即要說事要說到正點上;反對浮華的駢文,青睞於簡潔質樸的文章;重視實用之學,策論部分需結合時政,提出切實可行的對策;文章不要寫的太囉嗦。
歐陽修說得差不多,王堯臣又補充了一些要求,主要是著重於一些常規的避諱,特彆是聖人名諱,一旦有人冒犯,無論文章怎樣的好,通通不取。
曆年都有一些不注重細節的人,落敗於此。
如此,正式開始閱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