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非要上來?”岸邊,有人問她。
黎扶昏沉沉的意識逐漸清醒過來,手卻更死死扒著河岸,無論是否清醒,隻剩下一縷魂魄的身體都在拚命往上爬。
身上,百鬼啃噬魂魄,令人戰栗的痛苦密密麻麻,四肢百骸宛如刮骨。
“喂,問你話呢?”那人似乎覺得有趣,蹲了下來,“忘川至今,從未有過能爬出來的鬼,要不要喝一碗孟婆湯,前塵儘消,去投個好胎?”
他說著,攪了攪旁邊的桶。
前塵儘消?
黎扶抬起頭,沒了軀體,靈魂的眼眸漆黑,像是沉淪著無儘的痛苦,她的聲音嘶啞如破鑼:
“愛我者、護我者、助我者,皆無好下場,我被剝皮、剔骨,眾叛親離、受儘苦楚,我要怎麼放下?如何前塵儘消?”
殺人不過頭點地。
可她這一生,自遇上花月開始,便被萬般折磨、生不如死。
滯留在忘川的冤魂從未有一個能爬出去,大多已經迷了神誌,成為一團隻有恨意的怨鬼,啃噬著她的身體。
疼嗎?
哪有剝皮剔骨疼。
又哪有願幫自己的人一個個死在眼前更痛?
那人伸出手,觸摸著她的靈魂,前塵往事,一幀幀浮現在眼前。
他喃喃:“原來如此……按照命數,你本五福俱全,嫁得如意郎、恩愛一生,高門顯貴,子孫滿堂。
“但你夫君遇上修仙者,改了命數,而你則被一點點奪走氣運,直到命數早夭,慘死無輪回。”
黎扶一震。
她仰起頭,聲音顫抖:“花月……是修仙者?”
不用回答,想不通的一切都有了答案,她的手攀在岸邊,漆黑的瞳孔死死盯著男人,一字一句:
“竟有仙人?”
她突然大笑出聲:“哈哈哈,原來如此!!”
母親被對方輕輕一拍,回去後重病纏身,藥石無醫。
她以為是對方下毒,淋著大雨去衙門告狀,卻查不出母親病因,最終因誣告被打了二十板子;
黎家做官清正,規規矩矩。
卻在家中搜出大量金銀,而滿滿的糧倉竟一夜空蕩蕩,滿門下獄,逼得同族將她逐出去,恩斷義絕,不願與她一刀兩斷者,皆搜出貪汙罪證,被判斬殺;
她被花月逼得走投無路,找上門同歸於儘。
明明沒傷到對方,衙役闖進來時,花月卻突然身負重傷,滿地鮮血,而她握著刀站在鮮血當中,百口莫辯;
她有一摯友,走投無路時,摯友仍在身邊。
可在官府之中,她不知為何控製不住身體,開口說出詭異的話,竟將一切推到摯友身上,害得曦月慘死,恩將仇報,再無人敢靠近她、相信她……
……
一樁樁,一件件。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好一個修仙者!
好一個用仙法欺負凡人的修仙者!
黎扶笑著笑著,漆黑的瞳孔落下一滴淚,砸在忘川水中,濺起水波微動。
岸邊人見此,瞳孔一縮。
忘川至今,有兩大亙古不變的常識:水無波,怨鬼不出。
這冤鬼有異……
他攪動著旁邊的桶,聲音悠長:“你既然知道她是修仙者,且能掠奪氣運的人都不簡單,還想出來?”
“我要。”黎扶的手繼續往外爬,忘川巨大的力量拉扯著她出不去,彷佛被困死在這水中。
她卻燃起新的希望,一字一句:“我要去能審判仙人的地方,向沉蕭、花月二人討一個公道!”
在凡人的地界,沒人管得了修仙者,她求助無門。
如今知道修仙者存在,黎扶就去找能管她的人。
這世間,總該有公道存在。
那人盯著黎扶充滿希冀的眼睛,突然笑了:“好。”
他朝她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將人拽出來——
“那我就帶你出去,送你去仙人告狀的地方。”
長長的雲梯看不到儘頭,回頭也看不清來路,隻有刺骨的寒冷。
黎扶死死抓著雲梯,匍匐著一點點往上攀爬。
身體被壓得站不起來,隻能匍匐在玉階之上,從踏上雲梯開始,就似有千斤重,偶爾刮過的颶風,能將人掀飛出去。
她已經不知道爬了幾年,仍舊看不到儘頭。
但她必須上去。
上麵是九霄,是各大宗門長老主持各界事宜的地方,是修仙界之巔,是能狀告仙人的地方!
那人說,凡人與冤鬼上九霄隻有這一條路——
雲梯。
隻有爬上雲梯登頂,才能上九霄,見到主持公道的仙人們。
重壓一日比一日更甚,越往上,颶風越大,刺骨的寒意越重,而雲梯上攀爬的人,越來越少。
僅剩的人更加絕望,淒厲哀求。
書生喊道:“我被人頂替了功名,羽國上下,無一處可伸冤,官場渾濁,苛捐雜稅,百姓苦不堪言,我不過說一句公道話,就被追殺至此,求仙人救我!”
很快,他落在了後麵,爬不上來。
一女子從上麵滾落,濺起鮮血,聲音嘶啞:
“度縣日日供奉太悟門,如今瘟疫橫行,度縣百不存一,求仙人救度縣、治瘟疫!”
她沿著雲梯滾落,終是沒了聲音。
“大顯有妖道,取童子煉丹,求仙人救稚童!”
“景國日日供奉仙人,香火不斷,如今景國戰亂,求仙人出山,止殺平亂!”
“求仙人……”
……
人越來越少,聲音也越來越少。
一老者已爬不動,跪在遙遙望不到頂的階梯之上,額頭磕在石梯上,鮮血濺起,觸目驚心,一下又一下,悲淒喊道——
“蒼遼國大水,淹沒四省十六鄉!洪水不停,餓殍遍地,易子而食,求仙人救我!求仙人救蒼遼!”
“求仙人救蒼遼國百姓!”
老者身體一晃,便被風刮入雲中撕碎,消失乾乾淨淨。
磕頭濺在雲梯之上的鮮血,半點痕跡不留,這雲梯纖塵不染,塵垢不侵。
又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耳畔已沒了聲音,她似乎也沒了意識,隻有過往種種,驅使著她的身體繼續往上。
終於。
風停了。
身上的重壓離開,刺骨的寒冷消失,耳邊沒了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隻有潺潺流水,以及鳥語花香,熱鬨非凡。
猶如夢中。
她一身破爛趴在地上,緩緩睜開眼睛,仰著頭看向前方,眼神迷離。
到了?
九霄之上,大殿巍峨挺立,仙氣繚繞,龍頭鳳尾在九霄殿門上嬉戲,霞光萬千,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大殿正舉辦一年一度的盛宴,仙門林立。
各大宗門、眾多修行者來來往往,一輛輛飛在雲中的車,一盤盤佳肴、一壇壇酒水,歌舞升平,悠閒和樂。
“快點,長老們就快到了。”
“羽國送來的供奉桃花醉臥酒很是不錯,待會兒喝個痛快。”
“今年度縣的蟠桃少了,這些凡人們供奉越發不儘心,我們庇佑他們,他們送來供奉,曆來傳承……”
“景國好像在打仗,供奉得催一催。”
“哈哈,我們門下蒼遼國今年雨水多,銀魚長得格外好,待會兒送你們一簍。”
……
有人注意到黎扶,驚呼出聲:“咦?這冤鬼怎麼會在九霄?”
又有人說:“像是從雲梯上來的,雲梯萬年前建成至今,這還是第二個上來的人,我們修仙者當普度眾生,憐愛世人,積攢功德,帶她去見長老,問她求什麼。”
今日來客眾多,這些長老們聽說有人上了雲梯,都來湊個熱鬨。
眨眼間,大殿便坐滿修仙者,他們麵前擺放著宴會的酒水佳肴,一雙雙眼睛好奇地看向那個冤鬼。
“你上九霄所為何事?”上首,九霄五長老慈眉善目。
他手一揮,黎扶便覺得身體一鬆,有了些氣力,連臟兮兮、破破爛爛的衣服也被補齊,沒了臟汙。
果真是仙人手段!
黎扶望著這些長老們慈悲的眼神,心下稍安,跪在地上,額頭俯地,將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生前,我與沉蕭成親三載,我為他打理後宅、孝順父母,自問從沒有對不起他,但他卻在失蹤一月後,帶回外室花月,安放在沉宅隔壁。
“母親為我斥責沉蕭,花月便以仙人手段害我母親性命,隨後……”
殺她母親、陷害黎家、冤枉摯友,殺死所有願意護著她的人。
一共,六十五人。
他們在她麵前一個個倒下,死狀淒慘,花月不讓任何一個愛她的人活著,就要她親眼目睹——他們因她而死。
那種無能為力的絕望,遠比最後被剝皮剔骨、受儘苦楚,還要更痛!
痛到哪怕隻剩下魂魄,黎扶依舊在戰栗,指尖顫抖。
她深吸一口氣,從喉嚨艱難擠出:
“沉蕭背信棄義,花月以仙法害眾多無辜之人,求仙人為我們討一個公道!”
大殿再次一靜。
許久之後,有人開口:“就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