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澀難懂的古語言課程,光是聽起來就讓人昏昏欲睡,尤其還安排在午後時間,在這個天氣逐漸炎熱的初夏時節,一不留神就容易在講堂上失去意識。平時當睡意來襲,哪怕就坐在埃裡克身旁,索菲也抵抗得很艱難。
可今天下午,她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
察覺到旁邊投來的視線,亞蘭偏轉腦袋,隔著埃裡克,對另一邊的小修女微微一笑。
後者立即收回目光,正襟危坐,望向台上的講經修女。
亞蘭的視線又轉移到中間的埃裡克臉上,他一動不動,兩眼直視前方,看起來學得認真,其實已經走了有一會兒了。
走神的走。
亞蘭也望向台上,聽著再熟悉不過的語言,忍不住發愣。
她現在到底是在乾什麼呢……
她不是來打探消息,試探埃裡克對他們亞蘭人的複國大業到底知情多少的嗎,怎麼會坐在這裡上課?
準聖女平時就是這樣修行的?
亞蘭又看向埃裡克,他換了個姿勢,看樣子已經回過神來了。
亞蘭遺民之間仍以滅國前流行的古語言作為日常用語,因此她聽著講經修女的教學毫無壓力,甚至產生了另一種角度的枯燥——太簡單了。
她可不是來陪他上課的,可眼下也沒法交流,看那個講經修女的態度,她要是乾擾到準聖女殿下,真有可能會被扔出去。
她甚至有些懷疑這是埃裡克的刻意安排。
沉悶的午後,偌大的講堂裡隻有講經聖女毫無起伏的聲音在回響。
好不容易捱到課程結束,亞蘭看向搓臉提神的埃裡克,強笑道:“原來殿下說的上課,真的隻是在上課。”
“沒想到吧?在來這裡之前,我也想不到。”
埃裡克以手覆麵,又搓了幾下,同時深深呼吸,“早知道就不來了……”
他這副不堪其苦的模樣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裝的,亞蘭想了想,拋出剛才想到的主意:“殿下想學古語言,我其實可以教你。”
埃裡克看了看她,“你會古語言……亞蘭人到現在還在用古語言嗎?”
“至少在我與族人失散前是這樣沒錯。”
亞蘭微微一笑,接著說道:“一堂課聽下來,那位講經修女雖然沒說錯什麼,不過對殿下這種毫無根基的學生來說,她這種方式……嗯……”
像是不好意思大聲說彆人壞話,她湊近一點,在埃裡克耳邊低語:“太死板啦。”
太夾啦,姐姐。
雖然埃裡克也得承認,她夾得挺好聽的。
左邊手臂碰到了什麼,埃裡克扭頭一看,是索菲湊了過來,似乎也想聽亞蘭在說什麼悄悄話,見他轉頭,又立即拉開了。
而短暫對視之間,她頗為哀怨地咬住了嘴唇。
“……”
旁邊坐著個女間諜,埃裡克無暇安撫她,暫時隻能視若未見。
“是嗎?如果是亞蘭小姐,你會怎麼教?”
見他搭腔,亞蘭露出笑容:“語言是交流的工具,當然得從交流中學習,可那位講經修女全程跟殿下一點交流都沒有呢。”
她這種理解倒是沒什麼問題,埃裡克想起前世高中時,英語老師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
“學習某種語言最好的方式,就是到以那種語言為母語的地方生活一段時間。”亞蘭輕聲歎息,“要是我能找到流浪的族人們臨時停留的聚落,倒是可以帶殿下去生活一段時間,體驗一番。”
埃裡克就當沒聽出來她話裡的試探,“我這種外人也能去嗎?”
“亞蘭人隻是不想接受帝國的統治,但並不討厭帝國人。”亞蘭看著他說道,“以前與族人一起流浪的時候,我們就經常受到好心的帝國人的幫助呢。”
埃裡克想了一下,“那為什麼你們還要一直流浪呢?”
“我也不明白。跟族人走散的時候,我年紀還小。大概是在一個地方待久了,皇帝和貴族的稅務官就會追上來。”亞蘭說道。
“那為什麼不去沒人能發現的地方定居?”埃裡克又問。
亞蘭看著他的眼睛,這個比她小上幾歲的年輕男人目光清澈,似乎並未包含什麼特彆的含義。
“我的殿下,這片大陸哪裡還有無人踏足之地?除非是極北的魔域,又或是絕地山脈的另一側,可那樣的地方,我們亞蘭人也是無法生存下來的。”
絕地山脈是從北到南橫亙在大陸中東部的一道巨型山脈,高可遮雲,又陡峭得難以攀爬,山脈另一側至今無人抵達,是真正的絕地——在《荊棘魂冠》裡,這叫“前麵的區域尚未開放”。
埃裡克若有所思,“那我之前聽說的賽爾冰湖……”
亞蘭滿臉黯然,“殿下都聽說了,那帝國的稅務官隻會更早聽說那個地方。就算我找過去,也隻能找到一片空蕩蕩的殘跡了。”
“唉。”準聖女殿下隻能發出同情的歎息。
亞蘭都快吐了。
這種彼此心知肚明的虛假表演,簡直是種折磨,偏偏這死人還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雖然對大祭司辛瑪古的諸多偏激想法她都很難認可,但有一點她很讚同:帝國的貴族沒一個好東西……
再坦誠一點吧!
亞蘭想了想,覺得自己也得稍微讓步一些,否則一直兜圈子,試探再多也沒意義。
不過眼下這個場合顯然不太合適,亞蘭看了眼坐在另一邊的小修女,雖然不知道她是乾嘛的,但多一張耳朵就多一分風險,她決定繼續之前的打算:以學古語言的名義跟埃裡克獨處,然後再找機會。
想到便做,亞蘭站起身,“雖然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族人,不過我可以先教殿下古語言。”
埃裡克沒有拒絕,“好啊。”
亞蘭露出笑容,“那我們換個更合適的地方吧。”
她說著,還看了眼旁邊的索菲,覺得自己的意思已經表達得非常明顯了。
埃裡克搖頭,“現在不行,還有兩堂課呢。”
亞蘭笑容一凝。
“接下來還有一堂教廷禮儀,然後是實用神術。等下午的課程結束了,還得去問候聖女,向她彙報這一天來的學習情況……”
埃裡克掰著指頭細數,發出真情實感的歎息,“唉,這日子過得。”
亞蘭木然地站了一會兒,直到又一名講經修女走進講堂,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她。
亞蘭坐下來,等埃裡克向修女介紹她,又不得不起身向對方行禮。
再坐下身,她扭頭看埃裡克,卻先看到他身旁瞪著自己的小修女。
“……”
顯然是她剛才打算跟準聖女獨處的舉動惹惱她了。
亞蘭默然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隻想等待這場煎熬的修行結束。
而教廷禮儀課,是有互動的。
在索菲來之前,埃裡克是跟講經修女互動,隨她擺弄;
在索菲來之後,是他倆互動,然後一起被修女擺弄。
而今天的課堂又多了個新學生,則變成埃裡克和索菲一起看她跟講經修女互動,然後被擺弄,他倆再跟著模仿。
“手低一些,再低,再低……太低了,高些,高,高,好,就這樣,保持,然後彎腰,彎,彎,再彎……”
亞蘭麵無表情,雙手各搭著另一邊肩膀,腰越壓越低。
有那麼一瞬間,埃裡克分明看見她投向自己的目光裡是帶著怒火的,隻是下一瞬,又什麼都看不到了。
姐們人美心狠——對自己也狠——真不愧是乾間諜的,埃裡克在心底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