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時分，馬車從東門離開歐瑞城，進入相對荒涼的野外。
這邊是連接著其他城市的主路，比通往瓦萊小鎮的那條鄉間小道平整得多，哪怕是普通馬車，在上麵奔行也不會搖晃得太厲害。
片刻後，馬車駛入更加寬闊的英雄大道，速度又提升不少。
“要致富，果然得先修路……”埃裡克背靠著車廂，眯眼望向前方。大道漫長，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見的地方，仿佛沒有儘頭，就像他前世的高速公路。
英雄大道，英雄王烏圖定都盧蒂亞後開始修建的軍事馳道，以盧蒂亞為，輻射式地向外擴散，連接著東西南北十數個行省，將各地區都牢牢掌控在帝國的權力中心——當然，是早期的帝國。如今這些鋪石的道路依然持續穩定地發揮著自己在交通上的作用，德蘭帝國卻是已經衰落了。
早在出城的時候，埃裡克就已經從車廂裡出來，換到了車夫旁邊的位置——他實在無法忍受越來越響的呼嚕聲，又不好叫醒他們，隻能把自己趕出來了。
外麵視野也更好，就當是兜風。
“少爺剛才說了什麼？”車夫有點緊張，沒聽清他的話，又擔心誤事，過了一會兒才忍不住問出來。
“嗯？……我說這條英雄大道曆史可久遠了。”埃裡克調整了一下坐姿，“得有五百年了吧。”
“五百年……是、是的。得有五百年了……”車夫還是有些緊張的樣子。
埃裡克看了他一眼，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很少會有貴族在坐馬車時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車夫緊張也是正常的。
“你不用管我，專心駕車就行了。”
“是，少爺……”
埃裡克也不再開口，目光投向前麵的另一輛馬車。
垂下的簾子時不時搖晃，似乎是風的動靜，但縫隙間隱約投出的視線，又說明情況沒那麼簡單。
“……”
索菲縮回腦袋，合緊簾子。
他看見她了？
不確定，再看一眼。
他好像真的看見她了。
……再看一眼。
索菲又慢慢扯動搖擺的簾子，掀開一條小縫。
“……索菲。”她鬼祟得讓阿萊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索菲身體一抖，慢慢扭過腦袋看她，“修女長……埃裡克先生坐到車夫旁邊了哦。”
“我知道，你剛才就跟我說過了。”
修女長盯著不放，索菲也隻好坐回來，“他是不是無聊了呢？”
“或許吧。”阿萊娜不想讓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這種小事上——這段時間發生的諸多事情，已經讓她快思考不過來了。
隻是送個信物這樣一件簡單的事情，怎麼會遇到這麼多的意外，演變成現在這種情況……她在其中又需要承擔多少責任呢？
索菲隔著簾子望著後方，又走了會兒神，某次回頭時終於注意到修女長的心不在焉與掩蓋不住的焦慮——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幾乎擰成一團了。
從接到聖女那封信開始，她就是這副狀態了。
“修女長，你還在擔心聖女會責備你嗎？”
“……”
阿萊娜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我們也沒做錯什麼。”索菲脫口而出，又慢慢放低聲音，不太確信地看著她，“沒做錯什麼吧……？”
“沒有。”阿萊娜給她一個肯定的答複，也是給自己的安慰。
回顧從儀式當天到現在的所有選擇，她的判斷與行動都無可指摘，更彆說隻是跟著她的索菲了。
可她還是無法安下心來。
她害怕自己犯錯，或者說，被某個人挑出錯誤。
“達妮婭老師……”
索菲抬頭看向修女長，後者雙手交握，垂目低眉，嘴唇也緊閉著，似乎剛才那一聲低喃隻是她的錯覺。
索菲也選擇緘默，沒有開口。
她一直都知道，阿萊娜修女長有一位十分在意的老師，似乎也是一位修女，隻不過她從未見過，也沒聽修道院裡的其他修女提起過。
那位達妮婭修女，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修女長沒心思閒聊，自己又不能偷偷去看後麵馬車上的人，索菲陷入無所事事的乏味裡，隻好將目光投向車窗外麵，很快意識到一件事。
——按她出發時聽到的說法，接下來七八天的時間，她們似乎都得一直待在馬車上，直到返回聖都。
“……”
小修女無意識地縮了縮肩，目光有些發直。
要知道她們過來的時候雖然說不上遊山玩水，可也沒這麼趕，該停留時停留，該趕路時趕路，所以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趕到這邊。
要在七八天內趕回聖都嗎……聖女的信上也沒催得這麼著急呀？
索菲正扒著車窗發呆，身體忽然偏移，她毫無準備，整個人一下子往車頭方向倒去。
坐在對麵的阿萊娜也差點倒下。
“怎麼回事……”索菲被阿萊娜扶起，而後者已經有所判斷。
是馬車突然急停了。
阿萊娜探出車窗，隻見前麵的大道上倒著一個人，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被她們的馬車撞了，還是早就躺在了那裡。
“怎麼回事？”她扭過頭，後麵的馬車也停了，埃裡克跳下車走了過來。
“少爺……”車夫瞪著眼，臉色發白，心有餘悸，“這個人走著走著，突然就倒下來了……差點撞上。”
埃裡克走過去，低頭一看，倒在地上的是個衣衫襤褸的老頭，似乎已經沒了氣息。
見老頭骨瘦如柴，埃裡克摸了摸他的胸口，發現還有一點微弱的心跳。
“應該是個流民。”埃裡克抬頭看見阿萊娜也下了馬車，對她說道，“看樣子是餓暈了。”
阿萊娜點點頭，蹲下身，握住胸前吊墜，默念著施展起救治的神術。
淡綠色的光芒從她指尖鑽出，湧入老頭身體裡，後者那難看的臉色逐漸轉變正常，過了會兒慢慢睜開眼，茫然地看著眼前幾人。
埃裡克從車上拿了幾塊肉乾和一袋水給他，沒有停留的打算，“繼續走吧。”
馬車重新上路，而埃裡克坐到了兩位修女的車上——車夫旁邊的副駕駛座。
“那個老人要去哪裡？”索菲問道，從小窗裡看著他。
埃裡克望著前麵搖頭，“大概也是從弗裡堡流浪過來的，那邊鬨了饑荒，要去哪裡他自己都不知道，隻能走到哪算哪了……可能死亡也算一種終點。”
“真可憐……”索菲回過頭，隻能看到車廂裡垂下的柔軟布簾。
“隻能慶幸現在不是冬天。”阿萊娜低聲說道，“否則一場風雪就能讓大半的流民再也醒不過來。”
索菲不解地看著她，“下雪的時候就算沒有火晶石保暖，也可以燒東西取暖呀，真的能凍死人嗎？”
“……”
阿萊娜無言地抬頭，正好迎上前麵埃裡克回望的目光，兩人臉上都是一樣的神情。
“凍得死，我見過的。哪有那麼多東西可燒。”阿萊娜說道，視線又垂了下去，“如果不是運氣好，可能我也早就凍死了。”
索菲睜大眼睛，一副不太敢相信的神情。
埃裡克的聲音在她腦後響起：“就像昔日的英雄已經遠去，如今的帝國，也已經失去修建這條英雄大道時的輝煌。準確地說，是已經千瘡百孔了。”
即便沒有魔族入侵，大廈將傾的崩潰也是不會久遠的必然。
埃裡克望向前方的茫茫大道。
隻是極力擺脫自身與妹妹的悲慘命運，就已經令他焦頭爛額了，他還有餘力來拯救這個由先祖一手建立的帝國嗎？
或者說，這個日暮的帝國，還值得拯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