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密布,大雨傾盆而落,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冷風隨著洞開的門框灌入大殿之中。
昭陽哆嗦著身子,移了移早已跪得麻木的雙腿,尖銳的刺痛讓她忍不住低呼。她轉過身子,看向站在身後為她擋風的景楨,正欲開口,一個錯眼就看到門外正緊緊盯著自己的內侍。昭陽收回眼神,朝著景楨低聲道。
“景楨,我胸悶。”
景楨臉色大變,慌忙上前,緊挨著昭陽跪下。
“殿下怎麼了?怎麼個不舒服?”
昭陽轉過頭視線往外掃去,那內侍對上她淩厲的視線後,慌亂的移過眼神,往外看去,昭陽這才回過頭。
“裹胸鬆了。”
景楨警惕的朝外看了看,將手伸進衣領裡扯了扯,附在昭陽耳邊小聲道。
“殿下彆動,奴婢給您整理一下。”
昭陽垂下手,身子再往景楨的方向貼了貼,頭也緊挨著景楨的頭,不留一絲縫隙。
從內侍的角度看過去,二人緊緊依偎在一起,小太子的身子還在不停的抖動,而景楨的手就在他的胸前遊移,這樣的場景,實在讓人很難不多想。
內侍從鼻子發出一聲諷刺的輕呲聲,心裡暗道。
“這小太子看著柔柔弱弱,沒想到做起事來這麼大膽,絲毫不知遮掩。”
暗笑著移開視線。
“殿下莫急,徐掌印已經去了明政殿,跪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
昭陽順勢將頭靠在景楨的肩上。看著昏暗光線下明滅可見的燭光在冷風中淩亂飛舞,像極了此時的她,看似高貴明亮,實則搖搖欲墜。天色又暗了些,襯得肅穆莊嚴的祠堂愈發陰森可怖。慢慢的,景楨停下了動作,歎息著將她輕輕攬住。
昭陽看著上方的牌位,眼神空洞,神情麻木,良久,才澀澀開口。
“回去乾嘛呢?繼續做傀儡嗎?”
景楨不自覺紅了眼眶,將昭陽抱的更緊了些,她從小伺候昭陽,比任何都明白她這一路有多艱辛,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煎熬。
逃,無處可逃,反抗,無異於蚍蜉撼樹。明明是明媚燦爛的太陽,卻深陷沼澤,被烏雲籠罩,艱難喘息。
她不知如何開口安慰,隻能沉默著抱緊她,無聲的給予她安慰。
寂靜的大殿中,唯有虛弱的燭火聲,與昭陽的哀愁聲。
“景楨,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
雨越下越急,傾盆的暴雨像決堤的天河般鋪天蓋傾瀉而下。“轟隆”一聲,天空傳來巨大的雷鳴。
明政殿內伺候的人都憋著一口氣,比往日愈發的謹小慎微,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惹了聖怒。殿內靜的嚇人,隻有皇帝急促沉重的呼吸聲環繞其中。
徐言安靜的立在一旁,骨節分明的手握住精巧細膩的墨錠,不急不緩的研磨。動作看似平常,卻無端讓人有種被扼住了命運的無力感。而徐言的內心,並不像表麵那般平靜,他隻要一想到小太子還跪在冰冷的承恩殿,心裡就莫名煩躁。想著小太子那單薄的身影,連個風寒都得修養好一段日子,若再跪下去,不知能不能受得住。他仔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不敢貿然插嘴,生怕激怒了皇帝反而壞了事情。
徐言掃了眼立在殿門口的王瑞安,狀若平常的道。
“皇上,雲夏太子不日將要抵達,還是像往常一般,讓鴻臚寺去接待嗎?”
皇帝批折子的手停了下來,皺著眉頭略一思考,道。
“讓太子去吧,他也該曆練曆練了。”
徐言又看向王瑞安,大聲問。
“承恩殿的大門開著的嗎?莫要讓太子受了風寒,耽誤了政事。”
王瑞安反應極快,立刻上前回答。
“回陛下,承恩殿的大門都大開著,這會子狂風暴雨的,太子殿下恐怕都淋濕了。”
皇帝繼續批折子,頭也不抬。
“讓他跪著,哪裡就那麼脆弱?”
王瑞安抬眼看了徐言一眼,見徐言已經收回目光,默默退回原處。
“轟隆!”,驚雷再現,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映出了昏暗中一坐一立的兩人,皇帝批折子的手早就放了下來,而徐言研墨的動作仍舊未停。沉默一瞬後,皇帝長歎一聲,扶著額角道。
“罷了,太子體弱,莫要耽誤了接待貴客,讓他回去吧。”
徐言眼神未變,將墨錠放回硯台,不疾不徐的走下台,正欲開口,就聽到皇帝急促的聲音傳來。
“你親自走一趟吧,替朕勸勸他。”
徐言應聲退下,行至屋外,王瑞安立刻湊上來問道。
“乾爹,怎麼樣了?”
徐言頭也沒抬,朝他擺擺手。
“取傘來。”
王瑞安知道事情成了,也知道徐言此刻很著急,不敢多言,立刻取來羅傘,替他撐開。
暴雨如注,徐言獨自撐著紫色羅傘行於夾道間,不過瞬間就濕了衣角。他卻像是感受不到寒風肆虐一般,挺拔孤高的身影在暴雨中快速前行,漸漸隱於迷蒙的霧氣中。
昭陽仍舊僵硬的跪著,身子早已凍得失去了知覺,抬眸看著殘燭末光,不知想些什麼。直到暗淡的身影籠罩了她與微弱的光芒,昭陽這才回過神來,聽得內侍高呼。
“見過徐掌印。”
昭陽未回頭,隻感到有人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將她輕輕往上提。
“殿下這次著實過火了,皇上氣的不輕。”
語氣雖是嚴肅的,卻讓昭陽感覺心安,借著徐言的力度起身,因為跪得太久,雙腿無力,直撲在徐言身上。
徐言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景楨就將昭陽從他懷裡拽了出來,讓昭陽靠在自己身上,臉上掛著討好的笑。
“徐掌印,你可算來了。!”
徐言收回手背在身後,凝眸看了她一眼,隨後將視線移向癱軟無力的昭陽,轉身向外走去。
不過片刻,便有人呈上物品,徐言取過白色狐裘鬥篷將昭陽從上至下,裹了個嚴嚴實實,隨後又將她從景楨身上扯下來穩穩扶住,撐傘將她一路送上步輦,自己則撐傘隨攆而行。
回到東宮後,徐言在外候著,昭陽進了內室洗漱。直到整個人泡進溫暖舒適的浴桶裡,昭陽才感覺活了過來,冰冷的身體總算是有了點溫度。她閉目靠在桶沿上,逐漸放鬆下來,思及徐言,又立刻睜開眼。
“景楨,徐言還在嗎?”
景楨正在給她擦拭額角的水珠,平穩道。
“在的。”
昭陽側過頭往外看了眼,天色昏暗,狂風呼嘯,而徐言,衣裳儘濕。
“讓徐掌印換身衣裳吧,莫要染了風寒。”
“是。”
景楨朝外打了個招呼,又返回身來,繼續給昭陽擦洗。
昭陽每次沐浴都需要很多時間,是以徐言換好衣裳後還得空喝了一盞茶。
暗紅色的麒麟服襯得他愈發清冷,茶香嫋嫋,龍井清雅脫俗的味道縈繞鼻尖,喝茶之際,靜聽雨聲潺潺。正出神間,眼角映入一抹青色的身影,徐言壓盞抬眸,青色的身影越行越近,愣神間已經行至身前。昭陽笑容溫潤,直看著徐言的雙眸,繡花織金回紋圓領袍,蓮青色素麵杭綢鶴氅,這樣清爽的裝扮與他很是相配,徐言握住茶盞的手停在半空,一直未曾落下。
“徐掌印?”
猛然回頭,徐言眸光微閃,快速放下茶盞,平穩了一瞬道。
“殿下何以如此衝動?”
昭陽垂下眼眸,慢慢斂了眼中的笑意,語調不祥。
“若你是孤就好了,父皇一定會很滿意的。”
又來了,又是這一句,徐言熟練的起身,一隻膝著地,半跪著請罪。
“殿下莫要說這種折煞奴才的話了。”
昭陽慌忙起身扶他。
“掌印這是做何,孤不過是隨意一語,並無他意。”
徐言一邊起身,一邊道。
“殿下須知,就是這隨意一語,足以要臣的性命。”
昭陽平視著他,不發一語,眉間的愁緒印進了徐言的心裡。
皇帝隻他這一個血脈,既無手足爭奪皇位,又無外邦之患。徐言實在想不明白,這天下最尊貴的身份,最有權勢的位置,萬人敬仰,百官跪拜,換任何一個人,都會心向往之,怎麼在他的眼裡,就像是累贅一般,非但毫無興趣,甚至心生厭惡。
然昭陽那一幅愁眉不展,毫無半點喜色的神態分明在告訴他,自己到底有多厭惡那個身份。
想不明白,徐言索性不再去想,換了個話題。
“雲夏太子即將抵京,殿下這兩日想想如何招待吧,臣聽聞,他可不是個好相處的人。”
昭陽卻想到了其他,身子微微前傾。
“掌印就是用這個借口救孤的嗎?”
徐言垂手扶案,平穩道。
“非也,陛下心疼您。”
昭陽癟了癟嘴,身子坐回原處,對徐言的話不置可否。
話已傳畢,徐言行禮退下,行至假山石外,見一宮女正伏在樹後,眼神直勾勾的看著前方。徐言順著宮女的視線看過去,正巧能看到太子,他們方才談話的場景,被她看的清清楚楚。徐言並未驚動她,而是暗中掃視了她一番後,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