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點站寧榮街到了…}
賈容打著哈欠走下環西湖專線,抻了兩下懶腰,四顧尋找導師的身影。
全新景區明天開園,廣場中遊客如織。
——嗡嗡
無人機垂直升空,直到變作小小黑點,才足以鳥瞰占地超過40萬平米的兩座聯排府邸。
幾步之外,一群漢服ser看著賈容嘰嘰喳喳,青天白日的就說些“好帥啊,一起玩”什麼的潮濕言語。
近一年封閉畫畫,沒怎麼出屋,賈容更白了。給妹紙們留下號碼,摟著軟軟腰肢,賈蓉舉高高手機自拍,勾勾嘴角,痞痞的笑容在鏡頭裡定格。
背景是一碩大牌樓,上懸精雕匾額,楷書四個大字:
【夢入紅樓】
下麵還有一行標識:
文化旅遊部首批“名著還原工程”試點單位。
中國傳統文化在世界範圍興盛,為展現最盛的漢文明風貌,此項目應運而生。
於是,這第一個被列入提案並獲批的名著之首,從選址到動土,令行禁止,一路綠燈。
原著中的賈府不在杭洲,而在虛構的“神京長安”,但為逼真還原大觀園中的多種熱帶、亞熱帶植株,方便引活水入園區,項目各方負責人最終提議:定位在西湖南岸的南山路和玉皇山路口。
以至於搬遷了師範大學,挖掉了玉皇山山腳,才擴建出足夠麵積。
現今,園區東臨浙江美術學院,南臨絲綢博物館,西抵南屏晚鐘、雷峰塔,北接長橋公園。
東街口外,多路公交始發,建有大型地下及室外停車場,周邊配套咖啡、餐飲、小吃與紅樓主題酒店。
值得一提的是,北邊後巷,與梨香院一牆之隔的賈璉私會尤二姐的小院,現改成了爆炒魷魚排檔。
三年前,剛剛考上曆史係研究生的賈容,因為性格開朗,與導師相交莫逆,有幸以其助理身份,全程參與項目設計。
某次酒宴上,賈容與項目文史類負責人,也是當世紅學第一人——一個色老頭兒,討論金釵誰最美時,發生了爭執。
賈容說洋洋灑百萬字,超半數風流係鳳姐兒一身。
老頭兒說這事用不著討論,官名兼美,兼釵黛之美,秦可卿無疑。
又吹胡子瞪眼睛指著賈容:“你對不起你爹給你起的名,秦可卿是你媳婦!”
本一句調侃,卻勾起賈容自小的難堪:“照你這個邏輯,我爹是賈珍?他扒灰兒媳。你很向往做個為老不尊的老色批?”
老頭兒拿酒潑他,賈容還以紅燒肘子湯。
事後導師讓賈容暫時休息,沉下心把結業論文寫了,就以紅樓原著的世界史背景視角,著眼政治、經濟、軍事幾方麵,論述文中世貌。
賈容拿到學位後,得罪的那個大拿因故去世,導師接棒,怕他混不吝的脾氣再生事,說:
“你不是從小畫畫麼,我在會上提議開園當天辦展。畫吧,讓所有人看看你心裡哪支金釵更具絕代風華。”
這一個秋冬,賈容在獅峰山花大價錢包下一方小院,細品小學時貓被窩當小皇叔看的名著。
幾番下來,常讀常新,感慨無數。
賈容終於有一點點明悟,怪道少年時讀不懂、也讀不進去。
現代人適逢盛世,若無年歲積累、無經驗閱曆,又有幾人能代入那小小一個園子中的家長裡短?
怎能與個人命運映射時代社會快速興衰的“百姓苦”筆觸共情?
說到底,“一把辛酸淚,滿紙荒唐言”之所以迷倒眾生長達幾個世紀,讓人沉浸入夢,久久不願醒來,著實因為內裡人生百態,氣象萬千,曹公筆下的人性美、悲劇美,到了極致。
不過,賈容不喜歡悲劇。他推翻所有前人對金釵們的畫像批注,恣意想象,重鑄她們的命運。
以迎春為例,身後沒有中山狼,不描花下繡茉莉,隻執棋淺笑,溫婉平和。
黛玉不再葬花泣血,寶釵並未雪裡埋。
他最喜歡的鳳姐兒和暴躁老頭兒鐘愛的秦可卿,也不會再苦夜血崩、自縊屋梁。
而是從賈府火場中衝天而起的熾焰、冰封天香樓之上展翅的雪羽——奪目炫彩兩隻長尾神凰。
十二幅巨型油畫空運到位,賈容要連夜布展。
明天農曆三月十三,探春生日,也是官方定的開園日。票價據說三十亞元,日限兩萬張,至六一兒童節的預售已告罄。
打電話過去,導師正在開會,安排人幫他一起掛畫。
等人的時候,賈容在擁擠的群眾整體羨慕的注視下,持工作證入園,自駕一輛觀光小電車,從正門寬大的甬道轉向。
伴著各處音響中循環播放的87年陳力版六分鐘的《葬花吟》,自西角門開始,沿黛玉入賈府的線路慢悠悠溜達,滿目廳殿樓閣,崢嶸軒峻。
奶媽集院、寶玉打死不愛去的外書房綺霰齋;入垂花中門進內宅,耳房、偏房、正房、罩房、抄手遊廊,十分講究;榮禧堂、賈母院、寶玉婚房,雕梁畫棟。
過鳳姐院,從茶房後進入大觀園,向東經原會芳園入寧國府。
天香樓下,幫忙來的幾個大哥已經就位。
五個小時後,二十四盞射燈通電,各色絲綢為背景,十二金釵以雙鳳為首,分列懸空垂掛。
賈容今晚就睡在寶玉夢入太虛的可卿房。
夜裡,園區上空彩燈映雲,美輪美奐。
春風入軒窗,賈容做了個夢。
夢見已故的好色老頭兒站在地板正中,仰望畫布,依次看過,淚灑滿襟。
他顫抖著胡須問賈容:
“這就是你心裡的紅樓?”
“嗯。”
老頭兒感歎三個“好”,手一揮:“那你去吧。”
高瓦數射燈短路,火花劈啪,引燃綢緞。
賈容被熱醒了,二樓窗下喊聲震天,消防車鳴笛靠近。
畫卷焚燒過半,飄擺不停。
舉目烈焰,賈容尋路不得,嗆出眼淚,眾金釵灑著灰燼紛紛飛落,一張又一張,依次蓋在他身上。
熾焰浴火,雪羽冰融。
天香樓塌。
賈容感覺身體和意識不斷跌落、再跌落,又何止兩層高?
終“轟”一聲穿透某處屋頂。
——喀嚓、噗嗤
砸碎一個木箱與一團血肉,如墜棺槨。
【承安七年三月十二,夜,隕星入西宮,毀七星燈陣,世祖震怒,國師曰:吉】
大華,神京皇城,三月十三。
又是一年春來晚,金水河中,碎冰碴與緋紅桃花間雜漂浮,叮當脆響。
寧壽宮。
地龍未燼,陽光穿過清透的玻璃窗,在頂級湖絲帷幔上氤成大片朦朧,暖意融融。加之紫絳香繚繞,整座大殿內如夢似幻。
兩名清臒白頭翁皆著道袍,綰著道士髻,一人盤坐在寬大的髹金漆雲龍紋寶座之上,一人立於殿中。
“整整十七載,朕事事依從國師所言,茹素、鑄丹、運氣、背經,如今煉鼎幾近功成,何以突遭天降災禍?
朕一夜未眠,思索良久,仍不得其解,國師可為朕解惑?
莫非上天果真不願看到朕以奪舍之法瞞天道飛升?”
太上皇景和帝的聲音淡漠肅穆,垂下的眸子滿含淩冽,逼視階下。
當代龍虎山天師張元清麵色不改,上前一步拱手,沉著答曰:
“陛下何須多慮?依貧道之見,昨夜流星西來,實為道祖有感陛下向道之誠心,親自點化,哪來禍事之說?”
“點化?何解?”
“昨夜是“九名爐鼎”在陣中化骨的四十九日功成之期,貧道打日落便盤坐殿外,以觀雲象。
亥時初,濃密紫炁盤繞西宮之上,懸於十丈,凝而不散。
子時剛過,流星穿透紫雲,入偏殿…”
說到這,被太上皇截斷:“可那七星燈陣已破,還引燃帷幔,大火中,九個爐鼎隻存其一,這豈不是…”
張元清亦笑著打斷,太上皇不以為忤,靜聽其後續。
“便是如此,方為大喜。
貧道先前曾言,子時已過,則代表練鼎日滿矣,燈陣熄滅並無妨礙。再說那八名被祝融帶走的…
陛下本就需要從九爐鼎中擇一入主移魂,如今道祖幫陛下選出那個最合適的,倒是省去了至少三年的淘汰擇優時間。”
聞言,太上皇一怔,盤起的腿腳帶著身子輕微發抖。
功成…飛升…漸漸難掩悅色,朗聲大笑:“果真能縮短三載?”
張元清跪地,大拜叩首:“臣,願以龍虎山千年傳承作保,最遲兩載後,臣必定為陛下將此軀殼鼎爐凝練至功德完滿之身,屆時,便是陛下移魂入軀,重返華年,以肉身乘龍飛升之時!”
說著,揮手指向遠處一個長方形,棺材一樣的櫃子。
太上皇矯健地自寶座上起身,“好!好!好!”
赤足疾步而下,親手扶起老道。
“朕甚向往之!
待朕入天宮,必親自與道祖言說,讓其使國師儘快上界輔助於朕!”
老道眉梢抖三抖,“貧道謝過陛下。”
太上皇拉著他走向“棺櫃”,始終跪於一旁的四名垂首小道童移步牆角。
太上皇見木櫃周邊紫光隱隱,煞是玄奧,愈加信服。
“這便是朕未來的軀殼?”
“正是。”
太上皇好奇地打量一番。
橫放的櫃中人隻露出個被紗布纏成粽子似的腦袋,上插十三根銀針。
太上皇僅在“鼎爐們”先前入宮時草草召見一眼,此時更是斷無法憑嘴巴、鼻孔和腫得隻餘一條縫隙的眼睛認出是誰。
“此子是九人中的哪個?”
“寧國賈家子,賈蓉。”
……
耳聽對答無比淡定的老道士的聲音,賈容無奈極了。
這尼瑪,白胡子老頭兒沒一個好人呐,撒謊都不帶卡莫眼的。
‘昨兒晚上我隻是砸碎了屋頂、“棺材”,以及一盞小油燈,那把火明明是你老牛鼻子帶著小牛鼻子親手放的。除了被我砸扁的賈蓉,另外八個人都是你們師徒燒死的,關我屁事?’
爐鼎、奪舍、移魂、飛升…除了皇帝偏愛妄想修仙,其他的賈容一個字都不信。
‘陰謀!這老道明明知道我不是賈蓉,他要乾啥?’
又聽太上皇景和帝問:“餘下兩年,朕該如何做?”
“不需陛下勞心。”
張元清指著賈容的腦袋淡然道:“和死去那八人相同,此子入陣之前已被貧道施秘法碎骨斷筋,如此才能祛除本體汙垢。
又用祝由十三針封其靈台神魂,確保其不會生惡念妄念。
如今,此子尚需浸在藥水中兩月,重鑄筋骨經脈,固化神識。
貧道今日便送其回寧府,命其家眷精心伺候,待其康複後…
唔,陛下請看這邊。”
張元清指向東南牆角。
“那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每滅一盞,便證明此子收攏一處功德於身,燈儘滅,則功德圓滿。”
太上皇略略頷首,疑惑道:“僅兩年,可能完成千件功德善事?國師萬勿勉強,適當放寬時間也可,朕等了這許多年,不差一時半會,莫要讓朕將就一副欠缺的身子。”
張元清:“陛下何必多慮?積德豈止行善助人,亦可除惡殺人。”
殺人?太上皇深諳其道,遂大笑。
後,賞國師、傳旨厚葬死去八人中一王兩公家子弟。
至於餘下五名八字符合的“百姓版報廢爐鼎”,卻是理不都理。
泥狗癩豬一樣的普通人,為朕獻命,豈非榮幸?
“去吧,待賈家子康複,能自如行走,朕再行賞賜,必保他順利替朕行事。”
國師留下足夠太上皇一年使用的龍虎山獨家特製秘調極品紫絳香後,便跪安。
裝著賈容的櫃子憑空浮起,被四道童虛扶而出。
見之,太上皇訝異欣喜,對道家法術更心生虔誠。
負手靜佇窗邊,在香爐近處深吸香氣,默念了一遍《太乙金華宗旨》後,太上皇直感提神醒腦、耳聰目明,說話都有勁兒了。
喚道:“夏守忠!”
一太監疾行入殿,未及參拜,便聽主子沉聲吩咐:“多派一隊人南下,護好篁嶺。”
似想到某處某人,太上皇狹長蒼老的雙眼露出神往與無儘溫柔,喃喃:“脫胎飛升之日,旁人皆可棄,唯她,朕甚念之,必陪朕登天侍寢。”
夏守忠磕頭:“奴才遵旨。”
“另外,自今日起,著賈家蛾子事無巨細,隔日一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