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樓上多嬌豔,當窗並。
留客乍拂弦,相邀開繡戶。
話說光陰迅速,又到一年正月十五日。
西門慶提前一天差玳安送了四盤羹菜、一壇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麵、一套織金重絹名貴衣服,以吳月娘的名義,送與李瓶兒過生日。
李瓶兒才起來梳妝,叫了玳安兒到臥房裡,說道:“前日打攪你家大娘,今日又叫你大娘費心送禮來。”
玳安道:“大娘那邊囑咐了,俺家大官人也囑咐我跟您說,不多些微禮,送給二娘賞人。”
李瓶兒轉身吩咐迎春準備四盤茶食招待玳安。
臨出門賞了兩千塊一個紅包、一方深青配大紅的閃色手帕:“到家稟告你家列位娘,我這裡就派老馮拿帖兒來請。好歹明日都要賞光來家裡走走。”
玳安磕頭出門,紅包分了一千塊給兩個抬禮盒的下人。
李瓶兒隨即支使老馮拿著五個請柬兒,十五日請月娘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又私下捎了一個帖兒,暗暗請西門慶那日晚上赴席。
月娘到次日,留下孫雪娥看家,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出門,都穿著妝花錦繡衣服,來興、來安、玳安、畫童四個小廝跟隨著,一起到獅子街燈市李瓶兒新買的房子裡來做客。
這房子門麵四間,到底三層:臨街是樓;第二層的儀門兩邊廂房,包括三間客房,一間柴房;過道穿進去,第三層三間臥房,一間廚房。
後邊落地緊靠著喬皇親的花園。
李瓶兒知月娘眾人來看燈,在臨街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懸掛許多花燈。
先迎接到客房內,禮數周全,接著請入後邊大廳內待茶,不必細說。
到午間,客房內設四張桌席,叫了兩個唱曲兒的──董嬌兒、韓金釵兒,彈唱飲酒。前邊臨街樓上設置細巧添換酒席,又請月娘等人登樓看燈玩耍。
樓簷前掛著湘妃竹簾子,懸著花燈。
吳月娘穿著大紅妝花長袖襖子,嬌綠緞裙,貂鼠皮披風。
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都是白綾襖兒,藍段裙。李嬌兒是沉香色遍地金外套,孟玉樓是綠遍地金外套,潘金蓮是大紅遍地金外套,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都搭伏在樓窗前看花燈。
那燈市中人煙稠密,十分熱鬨。
當街搭了數十座燈塔,四下圍著諸般買賣商販,賞燈的男男女女,花紅柳綠,車馬不息。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
金屏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繡。繡球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紛紛。
魚龍沙戲,七真五老獻丹書;吊掛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
村裡社鼓,隊隊喧囂;百戲貨郎,樁樁鬥巧。
仕女相攜高樓上,嬌嬈炫色。
相師雲集,命幡星羅:講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榮枯有準。
又有那藝人站高坡,說詞唱曲百般恭維;響鈸遊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高堆果餡,誇糖葫蘆的的齊插枯枝。
雖然能覽不儘山河景,也應是豐登快活年。
月娘看了一會兒,見樓下人多,亂哄哄的,就和李嬌兒回席上吃酒去了。
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和兩個唱曲兒的,隻顧扒著窗子往下觀看。
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口卷著,露出她那遍地金裡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兒,把嗑的瓜子皮兒都吐落在樓下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
一會兒指道:“大姐姐,你來看,那家房簷下掛的兩盞繡球燈,一來一往,滾上滾下,倒真是好看。”
一會兒又道:“二姐姐,你來看,對門的架子上,挑著一盞大魚燈,下麵還有許多小魚鱉蟹兒跟著它,倒是好玩。”
一會兒又叫:“三姐姐,你看,這邊這個婆婆兒燈,那個那個老頭兒燈。”
正看著,忽然一陣風來,把一個婆兒燈下半截刮了一個大窟窿。
婦人看見,笑個不停,引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但見人如潮湧,挨山塞海的,不時有人“哎呦”一聲被彆人踩到了。
其中有幾個浮浪子弟,直指著婦人們談論。
一個說道:“一定是哪個公侯府裡出來的家眷。”
一個又猜:“是貴戚王孫家豔妾,來此看燈。不然如何是良家婦女的打扮?”
又一個說道:“莫不是勾欄院中小娘子?是某位大人叫來這裡看燈彈唱。”
又一個人走過來說道:“隻有我認得,你們都猜不到。
這兩個婦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
是縣衙門前開大藥房、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的家裡人。你惹得起他還是怎的?想必是跟他家大娘子來這裡看燈。
這個穿綠遍地金外套的,我不認識。
那穿大紅遍地金外套的,頭上戴著個翠麵花兒的,倒好似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為在王婆茶坊內捉奸,被大官人踢死了。把她娶在家裡做妾。
後來他小叔子武鬆告狀,誤打死了皂隸李外傳,被大官人花錢發配充軍去了。
如今一二年不見出來,出落的這等標致了。”
正說著,吳月娘見樓下圍的人多了,叫了金蓮、玉樓席坐下,聽著兩個粉頭彈唱燈詞,飲酒。
坐了一會兒,月娘要起身,說道:“酒夠了,我和我家二娘先行一步,留下她們姊妹兩個再坐一會兒兒,以儘二娘之盛情。今日大官人不在家,家裡無人,光丟著些丫頭們,我不放心。”
這李瓶兒哪裡肯放,說道:“好大娘,奴沒儘心也是的。今天大過節的,燈兒也沒點,飯兒也沒上,你們就要回家去,就是大官人不在家中,還有姑姑們哩,怕什麼呀?待月色上來,奴送四位娘回去。”
月娘道:“二娘,話不是這麼說。我又不大喝酒,留下她姊妹兩個,就和我在這兒一樣。”
李瓶兒道:“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盅,也沒這個道理。想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來者不拒杯杯見底,眾位娘竟不肯饒我。今日來到奴這狹促之處,雖無甚好東西供獻,也儘奴一點心意。”
於是拿大銀盅遞給李嬌兒,說道:“二娘好歹吃一杯兒。大娘,奴不敢奉大杯,隻奉小杯兒罷。”
於是滿斟一小盅遞與月娘喝了。
兩個唱曲兒的,月娘每人賞了兩千紅包。
等到李嬌兒吃過酒,月娘就起身,又囑咐玉樓、金蓮道:“我們兩個先去,回去就派小廝拿燈籠來接你們,也就回來罷。要不家裡沒人。”玉樓應諾。
李瓶兒送月娘、李嬌兒到門口,上轎去了。
李瓶兒回到樓上,陪玉樓、金蓮飲酒,看看天黑了,樓上點起燈來,兩個唱曲兒的彈唱飲酒,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