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虛打了一場官司出來,現金沒分得絲毫。錢、房舍、莊田又沒了,壓箱底的三千萬現金又不見蹤影,心中甚是焦躁。
又叫李瓶兒查算西門慶使用錢物下落,如今還剩多少,看看拿回來,好湊著點錢買房子。
反被李瓶兒整整罵了四五日,罵道:“呸!魑魅魍魎,混蛋玩意兒,
你成日放著正事兒不理,在外邊眠花宿柳,
活該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裡,反而派人來叫我尋人情。
奴是個婦道人家,大門兒也沒出過幾次,曉得甚麼?
認得何人?哪裡尋人情?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
替你添著臉,到處求爺爺告奶奶。
多虧了隔壁西門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黃風黑風,派了家裡下人去往東京,替你把事兒乾得停停當當的。
你今日了結了官司,兩腳站在平地上,得命思財,瘡好忘痛,
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覺得你行了,來家到問老婆找起後帳兒來了,還說有也沒有。
你寫來的帖子現在還在,沒你的親筆信,我能擅自拿出你的錢尋人情嗎,錢都花了你還找我要,想什麼呢!”
花子虛道:“我也知道我的帖子,隻是實指望還剩下些,咱湊著買房子過日子。”
婦人道:“呸!蠢才!我不好罵你的。你也不早點兒合計合計,合著頭兒上不算計,圈底兒下卻算計。
千也說使多了,萬也說使多了,你那三千萬能到的哪裡?
蔡太師、楊提督這麼大官胃口能小嗎!不是恁大人情,難道平白幫了你一場,吃了官司荊條兒也沒曾打在你這混蛋身上,好好兒放出來,你還在家裡這樣說嘴!
人家不屬你管轄,你是他甚麼著疼的親戚?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錢救你!你回來不說擺席酒兒,請過人來,跟人家說個謝字,
還一掃帚掃得人光光的,到問人找起後帳兒來了!”
幾句連搓帶罵,罵的子虛閉口無言。
到次日,西門慶支使玳安送了一份禮來替子虛壓驚。
子虛這裡安排了一席酒,請西門慶來酬謝,就要問他現金下落。
依著西門慶,還要找回幾百萬給他湊湊買房子。
到是李瓶兒不肯,暗地支使馮媽媽過來對西門慶說:“休要來吃酒,隻送一篇賬單給他,說現金上下打點都花沒了。”
花子虛不識時務,還派小廝再三邀請。
西門慶躲的一徑往勾欄院裡去了,看門的隻說大官人不在家。
花子虛氣的發昏,隻是跌腳。
這世界:大凡婦人變心,不與男人一心,隨你咬折鐵釘般剛毅之夫,也難測其暗地之事。
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內,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壞了,為何?皆由禦之不得其道。
要點在於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夫唱婦隨,庶可保其無咎。
若似花子虛這般落魄飄風,謾無紀律,而欲其內人不生異心,豈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墊,無風可動搖。
話休饒舌。後來子虛隻拚湊了二百五十兩萬,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
受了這麼大一口氣,剛搬到那裡,又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過。
初時還請醫生來看,後來怕花錢,隻是挺著。
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天出頭,嗚呼哀哉,斷氣身亡,亡年二十四歲。
那手下的小廝天喜兒,在子虛病倒之時,就偷了五萬塊走的無影無蹤。
子虛一倒了頭,李瓶兒就支使馮媽媽請了西門慶過去,與他商議買棺入殮,念經發送,到墳上安葬。
那花大、花三、花四等男男女女,也都來吊孝送殯。
西門慶那日也叫吳月娘辦了一張桌席,為他在山頭祭奠。
當日李瓶兒乘轎子回家,也設了一個靈位,供養在房中。
雖是守靈,卻一心隻想著西門慶。
當初子虛還在之時,就把兩個丫頭叫西門慶收了,子虛死後,越發通家往還。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兒打聽是潘金蓮生日,子虛五七還沒過呢,李瓶兒就買禮物坐轎子,穿白綾襖兒,藍織金裙,白綢布束發,珠子箍兒,來與金蓮做生日。
馮媽媽抱氈包,天福兒跟轎。進門先向月娘磕了四個頭,說道:“前日山上多勞大娘受累,又多謝重禮。”
拜了月娘,又請出李嬌兒、孟玉樓拜見了。
然後潘金蓮來到,說道:“這位就是五娘?”
又要磕下頭去,一口一聲稱呼:“姐姐,請受奴一禮兒。”
金蓮哪裡肯受,相讓了半天,兩人最後平輩兒見禮。
金蓮又謝了她壽禮。又有吳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見了。
李瓶兒便請拜見西門慶。
月娘道:“他今日往門外玉皇廟做法事去了。”
一麵讓坐了,喚茶來吃了。
良久,隻見孫雪娥走過來。李瓶兒見他妝容首飾稍次於眾人,便起身來問道:“這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請見得。”
月娘道:“這是他姑姑哩。”李瓶兒就要行禮。
月娘道:“不勞起動二娘,隻是平輩禮拜拜兒罷。”
於是彼此拜畢,月娘就把大家讓到房中,換了衣裳,吩咐丫鬟,明間廳內放桌兒擺茶。
須臾,圍爐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來。
讓吳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兒上坐,月娘和李嬌兒主位,孟玉樓和潘金蓮打橫陪坐。
孫雪娥回廚房照管,不敢久坐。
月娘見李瓶兒盅盅酒都不推辭,於是親自敬了一遍酒,又令李嬌兒眾人各敬酒一遍,接著問她話兒道:“花二娘你搬的遠了,俺姊妹們離多見少,好不想念。二娘狠心,就不說來看俺們一看?”
孟玉樓便道:“二娘今日要不是因為六姐做生日還不來哩!”
李瓶兒道:“好大娘,三娘,蒙眾娘抬舉,奴心裡也要來,一者熱孝在身,二者家裡沒人。昨日才過了他五七,要不是怕五娘責怪,還不敢來。”
又問:“大娘生辰在幾時?”
月娘道:“賤日還早哩。”
潘金蓮接過來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到時好歹來走走。”
李瓶兒道:“不用說,一定來的。”
孟玉樓道:“二娘今日與俺姊妹相伴一夜兒,不回家去了罷。”
李瓶兒道:“奴也想和眾位娘聊聊天兒。
不瞞眾位娘說,小門小戶的人家,初搬到那裡,自從他沒了之後,家裡沒人,奴那房子後牆緊靠著喬皇親的花園,好不空曠!
半夜常有狐狸拋磚掠瓦,奴又害怕。
原是兩個小廝,那個大的小廝又走了,隻剩這個天福兒小廝看守前門,後半截都空落落的。
倒虧了這個老馮,是奴舊時人,常來與奴漿洗些衣裳。”
月娘因問:“老馮多少年紀?且是好個樸實媽媽兒,抱怨話也沒一句兒。”
李瓶兒道:“她今年五十六歲,孫男娣女皆無,隻靠說媒度日。我這裡常管她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過他來與奴做伴兒,晚上同丫頭一炕睡。”
潘金蓮嘴快,說道:“既有老馮在家裡看家,二娘在這裡過一夜也不妨,左右你家花子虛沒了,有誰管的著你!”
玉樓道:“二娘隻聽我的,叫老馮回了轎子,你就彆回去罷。”
那李瓶兒隻是笑,不做聲。話說中間,酒過數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邊去了。潘金蓮隨跟著他親娘往房裡去了。
李瓶兒再三推辭道:“奴的酒夠了。”
李嬌兒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裡肯吃酒,偏我敬酒,二娘不肯吃?厚此薄彼的,這是瞧不上我怎的?”
遂拿個大杯斟上。李瓶兒道:“好二娘,奴委實的喝不下去了,豈敢做假!”
月娘道:“花二娘子,你吃過此杯,咱們就偃旗息鼓。”
那李瓶兒方才接了,放在麵前,隻顧與眾人說話。
孟玉樓見春梅站在旁邊,便問春梅:“你五娘在前邊做甚麼哩?你去把你五娘、潘姥姥都請來,就說大娘請她們來陪你花二娘吃酒哩。”
春梅去不多時,回來道:“姥姥說身上疼,睡下哩。俺娘在房裡補妝,就來。”
月娘道:“我倒也沒意見,她倒是個主人家,把客人丟下了,三不知回房裡去了。諸般都好,隻是有些孩子氣。”
有詩為證:
倦來汗濕羅衣衫,樓上佳人上玉梯。
歸到院中再洗麵,金盆水裡泛紅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