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每日長等短等,如石沉大海。
七月將儘,到了西門慶生辰。
這婦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無音信。
不覺銀牙暗咬,星眼流波。
到晚上,隻得又叫王婆來,安排酒肉與她吃了,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子送她,央求她到西門慶家去請他來。
王婆道:“這時辰,茶前酒後,來了也不能跟你飲酒作樂,他定也不來。待老身明日清早請他去罷。”
婦人道:“乾娘,一定上心,休要忘了!”
婆子道:“老身專門乾這個的,什麼時候誤事過?”
這婆子沒錢拿是支使不動的,現在得了這根簪子,吃得臉紅紅,回家去了。
且說婦人在房中,香薰鴛鴦被,細致剔銀燈,睡不著,短歎長籲。
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
於是獨自彈著琵琶,唱一個《綿搭絮》:
誰想你另有了裙釵,氣的奴似醉如癡,斜倚定幃屏故意兒猜,不明白。怎生丟開?
傳書寄柬,你又不來。你若負了奴的恩情,人不為仇天降災。
婦人一夜翻來覆去,不曾睡著。
巴巴等到天亮,就支使迎兒:“去隔壁瞧王奶奶請大官人去了不曾?”
迎兒去不多時,說:“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說那婆子早晨出門,來到西門慶門口探問,都說不知道。
在對門牆腳下等候多時,隻見傅掌櫃來鋪子開門。
婆子走向前,道了萬福:“動問一聲,大官人在家麼?”
傅掌櫃道:“你老人家尋他有什麼事?幸好問著我了,隨便問第二個人也不知道。
大官人昨日壽誕,在家請客,吃了一日酒,到晚拉眾朋友往勾欄院裡去了,一夜通宵沒回家。你到那裡去尋他!”
這婆子拜辭傅掌櫃,離開縣前來到東街口,正往勾欄那條巷子去。
隻見西門慶騎著馬遠遠從東來,兩個小廝跟隨,此時宿酒未醒,醉眼摩娑,前合後仰。
被婆子高聲叫道:“大官人,少喝點能怎麼著!”向前把馬嚼環扯住。
西門慶醉中問道:“你是王乾娘,你來想必是六姐尋我?”
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
說不數句,西門慶道:“小廝回家對我說來著,我知道六姐惱我哩,我如今就去。”
那西門慶立刻跟著她走,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整整說了一路話。
等到到了金蓮家門口,婆子先進去,報道:“大娘子恭喜,還虧老身,沒半個時辰,把大官人請來了。”
婦人聽見他來,就像天上掉下來金元寶的一般,連忙出房來迎接。
西門慶搖著扇兒進來,帶酒半酣,與婦人打招呼。
婦人還了萬福,說道:“大官人,貴人難見麵!怎的把奴丟到腦後了,一向不來見個影兒?家中有新娘子陪伴,如膠似漆,哪裡想得起奴家來!”
西門慶道:“你休聽人胡說,哪討什麼新娘子來!因小女出嫁,忙了幾日,不曾得閒工夫來看你。”
婦人道:“你還哄我哩!你若不是憐新棄舊,另有彆人,就指著自己精力旺盛的身子對天發個誓,我方信你。”
西門慶道:“我若負了你,生碗那麼大疔瘡,害年傷寒,匾擔那麼長的大蛆滿口袋。”
婦人道:“負心的賊!匾擔大蛆滿口袋,關你什麼事?”
一手向他頭上把一頂新纓子瓦楞帽兒摘下來,往地上隻一丟。
慌的王婆地下拾起來,替他放在桌上,說道:“大娘子,隻怪老身不去請大官人,本來就是這樣的。”
婦人又向他頭上拔下一根簪兒,拿在手裡觀看,卻是一點油金簪兒,上麵刻著兩溜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卻是孟玉樓陪送帶來的。婦人猜做是哪個唱曲兒的送他的,奪了放在袖子裡,說道:“你還不變心哩!奴送你的簪兒哪裡去了?”
西門慶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馬來,把帽子落了,頭發散開,尋時就不見了。”
婦人將手在向西門慶臉邊彈個響指,道:“哥哥兒,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歲孩兒也不信!”
王婆在旁邊插口道:“大娘子休怪!大官人這人,他離城四十裡能看見蜜蜂兒拉屎,出門卻叫大象絆了一跤,原來看見遠處卻看不見近處,隻關照外人不關照自己人。”
西門慶道:“她不停的麻煩人就算了,你又火上澆油,添什麼亂。”
婦人見他手中拿著一把紅骨細灑金、金釘鉸川扇兒,取過來迎亮處隻一照,原來婦人久慣知風月中事,見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兒,就疑心是哪個小娘子送他的。
不由分說,一把折斷了。
西門慶想救時,已是扯的爛了,說道:“這扇子是我一個朋友卜誌道送我的,一向藏著不曾用,到今天才拿了三日,就被你扯爛了。”
那婦人奚落了他一回,隻見迎兒拿茶來,便叫迎兒放下茶托,與西門慶磕頭。
王婆道:“你兩口子聒噪了這半日也夠了,休要誤了正事。老身廚下收拾去也。”
婦人一邊吩咐迎兒,將預先安排下與西門慶上壽的酒肴,整理停當,拿到房中,擺在桌上。
婦人從箱中取出送予西門慶上壽的禮物,用盤盛著,擺在麵前,讓西門慶觀看。
卻是一雙玄色段子鞋;
一雙挑線香草邊闌、鬆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段子護膝;
一條紗綠潞綢、水光絹裡兒紫線帶兒,裡麵裝著排草玫瑰花兜肚;
一根並頭蓮瓣簪兒。
簪兒上刻著五言四句詩一首,雲:“
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
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把婦人一手摟過,親了個嘴,說道:“怎知你有如此聰慧!”
婦人教迎兒執壺斟一杯酒與西門慶,花枝招展,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
那西門慶連忙扶起來。兩個並肩而坐,交杯換盞飲酒。
那王婆陪著吃了幾杯酒,吃的臉紅紅的,告辭回家去了。
二人自在取樂玩耍。婦人陪伴西門慶飲酒多時,看看天色晚來,但見:
密雲迷晚岫,暗霧鎖長空。
群星與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天同碧。
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鴉飛;
客奔荒村,閭巷內汪汪犬吠。
當下西門慶吩咐小廝牽馬回家去,自己就在婦人家歇了。
到晚上,二人儘力盤桓,玩樂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