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遇暖陽早回。
一天,三月時分,春光明媚,天清氣爽,金蓮打扮光鮮,等武大出了門,就百無聊賴的在窗後站立。
到了下午約莫武大收工回來的時候,她便會關了窗戶,自去裡屋坐的。
這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窗戶下走過來。
自古無巧不成書,姻緣合當湊著,這感情的事說來就來了。
金蓮正手裡拿著叉竿撐窗戶,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金蓮手握不牢,不料正好卻打在那人頭上。
金蓮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可人。
“風流無價,灼灼其華”,碰巧長成了女孩子喜歡的那副模樣,兼具一身天然的貴族氣質和優雅 。
他不笑的時候千裡之外,笑起來眼角眉梢。他動與不動是兩個人,但都動人。
那衣服也穿得真好,時下京城最流行的款式,井井有條,仿佛是一個大大的專家,使旁觀者不覺歎服。
卡裡沒幾個小目標,絕穿不出這氣派。
真是可意的人兒,金蓮風風流流從窗戶下丟了個眼色兒下去。
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停了下來,待要發作怒罵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小娘子。
但見她高挑偏瘦的身材,烏黑高卷的頭發,漂亮迷人的臉蛋,輕盈一握的腰肢,外加櫻桃小口和白嫩的肌膚。
這樣的美女誰能抵擋的了呢,再加上一開口黃鶯般婉轉動聽的聲音一下子就將男人的心弦撩撥得不要不要的。這是男人對美色的終極幻想,一顰一笑皆風華。
那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身子,那怒氣早已飛到爪窪國去了,變做笑吟吟的臉兒。
這金蓮情知是自己的不是,叉手望他深深鞠了一躬,
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不小心打到了你,千萬不要見怪!”
那人伸手整了整兩鬢的頭發,一麵抬頭回應道:“不妨,娘子請自便。”
整個場麵卻被這隔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
那婆子笑道:“唉……呀……,這是誰家大官人打這屋簷下路過?打的正好!”
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不要見怪。”
金蓮答道:“哪裡哪裡,官人不要見責。”
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喏作揖,回應道:“小人不敢。”
隻有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金蓮身上,走之前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摸著下巴兒去了。
風日晴和漫出遊,偶從窗下識嬌羞。
隻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
當時金蓮見了那人生的 ”風流無價,灼灼其華”,碰巧長成了女孩子喜歡的那副模樣,甜言蜜語,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名,何處居住。
他若對我沒有心思,臨走也不可能回頭七八遍了。”卻在窗戶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才關了窗戶,關上大門,回房去了。
看官聽來,這人你道是誰?
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大藥房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是也。
隻因他第三房小妾卓二姐死了,剛剛發送完,心中鬱鬱不樂,出來街上閒逛,要到應伯爵到那裡去找點樂子。
卻從這武大門前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
卻說這西門大官人自從窗戶下見了那金蓮一麵,到家尋思道:“好一個漂亮妞兒,怎麼想點招數才能得手呢?”
猛然想起那隔壁賣茶王婆子來,這樣不就行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待王婆子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幾萬塊包個大紅包謝她,也花不了幾個錢。”
於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閒逛,趁人不注意一閃身拐入王婆茶坊裡來,去裡間桌邊落坐了。
王婆笑道:“大官人剛才可真是客氣,禮貌得過分呀!”
西門慶道:“乾娘,你且過來,我問你,隔壁這個漂亮妞是誰家媳婦?”
王婆道:“她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跟你扯不上關係,你打聽她想乾什麼?”
西門慶道:“和你正經談事呢,不要取笑。”
王婆道:“大官人怎的能不認得?她老公便是縣衙街前賣熟食的。”
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
王婆搖手道:“不是,徐三薄有資產,相貌端莊,若是他,也算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兒。大官人再猜。”
西門慶道:“敢情是賣餛飩的李三的娘子兒?”
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也算是一雙。”
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娘?”
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也算般配的一對兒。大官人再猜。”
西門慶道:“乾娘,實在猜不著了。”
王婆哈哈笑道:“我好叫大官人得知了吧,她家老頭子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
西門慶聽了,驚得以足頓地,跌腳苦笑道:“莫不是人送外號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麼?”
王婆道:“正是他。”
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唉聲歎氣,說道:“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嘴裡!”
王婆道:“現實比小說更離奇,自古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偏喜歡這麼牽紅線。”
西門慶道:“乾娘,買單,差你多少茶錢?”
王婆道:“不用了,進來歇歇腳怎麼能收大官人錢呢,您能來我們這小茶坊那是看得起我王婆子。”
西門慶又道:“你兒子王潮現在在哪兒上班?”
王婆道:“我也不是很清楚,跟了一個上海那邊老板,有日子沒回來,也不知道死哪兒去了。”
西門慶道:“不如叫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也能在我這混個好前程。”
王婆道:“要是大官人肯抬舉他,那可真是上天保佑,十分之好。”
西門慶道:“等他回來,咱們再仔細談。”
說畢,道了謝起身走了。
約莫不到三四個小時,又偷摸拐回來王婆茶坊門口,窗邊坐著,眼神朝著武大門前,愣神。
王婆出來道:“大官人,來個酸梅湯?”
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
王婆做了個酸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喝了。
將杯子放下,西門慶道:“乾娘,你這酸梅湯做得好,卡裡存多少錢了?”
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輩子媒人,家裡也沒攢下什麼錢!”
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酸梅湯,你卻說做媒,這話題差了十萬八千裡!”
王婆道:“老身隻以為大官人在誇我做媒人做的好。”
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媒婆,也給我做個媒,說個好親事,我自有大紅包重重謝你。”
王婆道:“大官人您可彆拿我老婆子開涮!要是你宅上大娘子知道了,老婆子這臉上可頂不住那大耳刮子!”
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性格最好。現在也有幾個枕邊人養在家中,隻是沒一個特彆中得我意的。你有特彆好的姑娘,幫我張羅一個,儘管介紹過來,少不了你的茶費。就算是結過婚的也沒問題,隻要中得我意。”
王婆道:“前幾天有一個不錯的,隻怕大官人不要。”
西門慶道:“若是好的,幫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
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隻是年紀大些。”
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你說多大年紀?”
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年生,屬豬的,過了新年卻九十三歲了。”
西門慶笑道:“你看你這瘋婆子,隻會調笑我。”說畢,西門慶笑著起身走了。
眼看著天色晚了,王婆剛剛點燈,正要關門,隻見西門慶又踅摸進來,徑直去窗戶底下凳子上坐下,朝著武大門前隻顧將眼直愣愣的睃望。
王婆道:“大官人點個強筋壯骨陰陽調和秘製和合湯?”
西門慶道:“成!乾娘放些糖。”
王婆連忙取一盅來與西門慶喝了。
坐到半夜,西門慶起身道:“乾娘,記帳,明天一起給錢。”
王婆道:“好嘞,那老婆子先記上,具體的咱明天再說。”
西門慶笑著走了。到家寢食不安,一片心隻在金蓮身上。
就是他大娘子吳月娘,見他這等張皇失措的,隻以為是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就沒當回事。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才開門,把眼往看外時,隻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摸著走。
王婆心想:“這傻子踅摸得緊!來得可真勤快,你看我弄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叫他舔不著。那廝吸全縣的人的血,占了大家不知多少便宜,且讓老娘來給他放放血,賺他幾個風流錢花花。”
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
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
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第一次見麵的人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
但見她: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
略施奸計,使大和尚抱住小尼姑;
才用機關,叫李天王摟住鬼子母。
甜言說誘,男如三藏也生心;軟語調合,女似貞德須亂性。
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這婆子開開門,在茶坊裡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摸走過幾遍,奔入茶坊窗戶下,正對著武大門口,不住把眼隻往武大窗戶裡瞧。
王婆隻在那假裝看不見,隻顧在茶坊裡間煮茶,不出來接待。
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杯茶來與我吃吃。”
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好久不見呐,您先坐,茶馬上來。”
不多時,便濃濃的兩杯稠茶,放在桌子上。
西門慶道:“乾娘,我點了兩杯,那杯你陪我喝。”
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房裡的,才不給你作陪呢?”
西門慶也笑,過一會便問:“乾娘,隔壁賣的是什麼?”
王婆道:“他家賣的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兒、燒子鵝、鹵煮鹹鴨、醬雞、臘肉、鬆花、小肚兒、晾肉、香腸、什錦蘇盤……”
西門慶笑道:“你看這瘋婆子,隻是瘋。”
王婆笑道:“我不瘋,她家自有親老公,有男人的。”
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經話呢。他家如果炊餅做的好,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回家去。”
王婆道:“若要買炊餅,一會兒等武大出攤回來買,何必去他家呢,家裡都是女眷,不方便!”
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會兒,起身走了。
過了良久,王婆在茶茶坊裡冷眼張望,看西門慶在門前踅摸到東邊,看一看,又踅摸到西邊去,去了又回,回了又去,反反複複,一連走了七八遍。
少頃,還是進了茶坊裡來。
王婆道:“大官人好,好幾日不見了。”
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遝沒開封的現金,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且收了做茶錢。”
王婆笑道:“用不了這許多,一萬塊都夠包年的了!”
西門慶道:“多的乾娘隻管收著。”
婆子暗道:“來了,這傻子要敗家了。我先把錢收了,就當你預付給老娘的房費。”
便道:“老身看大官人像有些心事的一般。”
西門慶道:“乾娘怎麼猜得著的?”
婆子道:“有什麼難猜的!常言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婆子一雙火眼金睛,什麼人,想要什麼,一打眼就猜個八九不離十。”
西門慶道:“咱打個賭,我這一件心上的事,乾娘若猜對了,便輸給你五萬塊。”
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猜五猜,隻一猜便猜個中。大官人你且附耳過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來回瞎踅摸,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我這猜的如何?”
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真是個賽諸葛。不瞞乾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窗戶時一棍,就見了一麵。
就那一瞥,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寢食難安,日夜隻是放她不下。
到家茶飯不思,做事也沒興趣。不知你可有什麼法子可想?”
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隻是個名頭。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一壺茶,直到如今一筆生意都沒有,隻靠些兼職養活家小。”
西門慶道:“乾娘,都做過什麼兼職?”
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隻丟下這個小崽子跟我相依為命,日子過得苦啊。
剛開始給人做媒婆;後來做了牙婆;還是個穩婆;有時也會做月老,做個牽人,拉皮條;還是個正經技師,也會針灸看病。”
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並不知乾娘有如此手段!你辦好我說的這件事,便送十萬塊與你做棺材本。你幫我把這小娘子約出來。”
王婆便嗬嗬笑道:“我就是開個玩笑跟你在這兒逗悶子,大官人怎麼當真了。你也忒不禁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