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熱汗又吹了冷風,不出意外李承乾中招了,風寒在這個時代會要人命。
宮人請了禦醫過來看診,李承乾掃了一眼藥方,又添了幾筆,命人去拿藥熬煮。
與此同時兩儀殿上,李世民翻看高士廉送上來的《氏族誌》,臉色越看越黑。
“玄齡、玄成你們也都看看。”
往常慣會察言觀色的眾大臣,今日直接無視李世民難看的臉色,一個勁兒稱讚《氏族誌》
“打天下的成了第四等,崔民乾這一支,於國無功,於民無利,一個破落戶倒成了第一等姓?”
高士廉道:“自古以來,《氏族誌》都是這麼修的。”
李世民臉色鐵青,在殿內來回踱步,朝中大臣爭相與崔盧王鄭等大族聯姻,甚至直接挑揀皇家的兒女,他這股氣憋了許久,修《氏族誌》就是在政治層麵打壓士族,結果給他修成這樣。
“拿回去,重修,不須論數世以前,隻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級,散了!”
李世民拂袖而去,回到甘露殿,張阿難來報,太子李承乾病了。
“擺駕東宮。”
蘇氏有妊在麗正殿養胎,李象在榻前侍疾,李承乾起身接駕,被李世民三兩步上前摁住。
“不必多禮,是朕疏忽了,你衣裳都被汗水浸濕了,怎麼能出去吹風。”
過期且膨脹的父愛,李承乾表示他真的受用不來,精神上的食品安全也很重要。
“阿耶可是頭疼?兒給你揉揉。”
李象看到父親皺眉,立刻上前去拿枕頭墊到父親身後,爬上塌替父親揉起兩鬢。
李世民頓了一頓,歎道:“你母親是有福之人,你也是,但不枉你這麼疼象兒。”
李承乾笑道:“陛下兒孫滿堂,千秋常在,才是有福之人。”
“你猜一下,高士廉將關隴李姓排到了幾等?”
李承乾道:“四等!”
李世民道:“你也覺得關隴李姓,隻夠四等?”
“《氏族譜》編寫標準,一看祖上是否高官顯貴,二看姓氏源流,照這個排法,差不多就在四等。”說到這裡,李承乾看向皇帝,道:“隴西李姓自稱是西涼太祖之後,認漢將軍李廣為祖,實則……”
李承乾欲言又止,話外之音,不言而喻。
李世民道:“難道不是嗎?”
李承乾暗暗腹謗:是不是您心裡沒點數嗎?
帝王認祖抬高出身,維護統治的合法性,太正常了,北魏拓跋氏認祖黃帝,楊堅自稱出身弘農楊氏,武則天還把自己祖宗追認成周武王,清朝還認趙宋做祖宗呢!
人們不說,不是不知道,是封建時代死刑是帝王一句話的事情,個人和九族的羈絆太強了。
“高士廉古板,大略是沒聽懂陛下言外之意,陛下覺得不好,讓他們重新排就是了,為這些動怒不值得。”
李世民腦袋有些疼,揉著眉心道:“關隴李姓被如此輕蔑,你覺得不值得動怒?”
李承乾笑笑,門閥士族這種東西,真正退出曆史,有賴於自下而上的社會人才結構變化,以及自上而下的物理消殺。
自下而上的人才結構調整,他已經上疏從經濟和文化上發力,自上而下逐步的物理消殺,眼前這個便宜爹十分珍愛自己名聲,才不會乾這種事,要麼他以後登基了他來殺,他和他的孩子若注定與皇位無緣,那就是九五二帝的任務了。
“陛下,臣想去九嵕山祭奠阿娘。近些日子,阿娘頻頻入夢,大抵是在天有靈,為臣憂心,臣想去告訴阿娘,臣會好好活著,不會重蹈覆轍。”
李世民點點頭,道:“你阿娘去世,你意誌消沉,整天窩在東宮,上朝之後也和刺蝟一樣,她在天有靈若知,確實會憂心。”
李承乾自覺避開這個話題,又看了眼刻漏,時間不早了,他坐起身看向兒子,道:“象兒,時間不早了,明日還要去弘文館,回去歇著吧!”
李象道:“母親替兒告了假,兒留在顯德殿為阿耶侍疾。”
李承乾揉揉小孩兒發頂,道:“聽話,回去歇著,你還在長身體,不許熬夜。”
“阿耶……”
李承乾臉色凝重,他疼李象,卻不是一味縱容。
“你母親告了假,明日就不必去弘文館了,在東宮歇一日也行,侍疾就不必了,更不許熬夜。叫為父知道你不聽話,就要罰你了。”
李象點點頭,向父親請了安告退。
“象兒!”李承乾叫住李象,他第一次責李象,怕小孩兒回去失眠,遂道:“阿耶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在長身體,熬夜對你身體不好。風寒會過給人,你年紀又小,容易染病,回去好生歇息,等阿耶身體大安了,你再過來。”
李象道:“隻要阿耶身體大安,兒不怕染病。”
李承乾歎氣,道:“阿耶知道你不怕,可你病了阿耶會心疼,你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也是儘孝。”
李象似懂非懂的點頭,道:“阿耶放心,兒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李世民看的心裡酸酸的,兒女身上多少有父母的影子,李承乾隻有在劍拔弩張或者公事公辦的時候,才有他幾分影子。
“你也太慣著孩子了。”
李承乾理解皇帝的意思,很多父母對待教育,做對了理所應當,沒有隻言片語的鼓勵,做錯了天理不容,斥罵聲不絕於耳,個個都是事後諸葛,直接體罰。甚少有父母能耐心在事前對孩子進行引導,事後開導,結果就是罰沒罰到點子上,反而激起了孩子的逆反心理。
“夫子循循然善誘人,他又沒做錯什麼事情,寵一寵無礙,平日裡善加引導,若他犯了錯,臣處罰也不會手軟。”
李世民道:“這是高明心中的父親嗎?朕沒有做到,你對象兒做到了,你未曾得到,看著自己的骨肉得到,也足以欣慰。”
李承乾輕笑,不,他得到過了。
“陛下對臣不加辭色,卻也為臣延請名師。臣承教多年,遵循聖人之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僅此而已。”
李世民道:“你骨子裡像朕,東宮三少和左右屯衛的安置,朕怕你走錯了路。承乾,阿耶很珍愛你,不願與你到兵戎相見的地步。”
李承乾笑笑,承乾死了,活著的是高明。
況且,皇帝的珍愛,到底值不值錢,兩說!
“陛下曾經做過雍州牧,擁有過文學館和淩駕在息隱王之上的用度和特權。陛下說珍愛臣,就請陛下撤掉對青雀雍州牧的敕封,解散他的文學館,取消他淩駕在太子之上的用度和特權,徹底斷了朝野企圖扶持青雀的念想。”
李世民一愣,喃喃道:“承乾,青雀也是阿耶的孩兒,你就那麼容不下青雀?”
李承乾心下冷笑,跟他隔著空氣畫大餅,一提到實際的東西,立刻就裝不下去了。
“陛下,您看,您的珍愛連一句話容不下。”
李世民抬手欲打,又因李承乾憔悴的病容,生生壓下火氣。
“你好生歇著,朕改日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