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門之後,一直到高祖李淵退居太安宮之前,李世民同眾大臣議事都在顯德殿。
李世民入主太極宮,東宮歸了李承乾,長孫無忌便再沒涉足此地。今日若非李世民拉著,他是斷不會來的。故地重遊,一時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張玄素授課都在崇文殿,觀音婢靈前承乾一場大病,醒來之後就把授課的地方改成了顯德殿。”
正殿案子上放著李承乾的功課,還有一摞摞的書,李世民徑直走過去,翻閱起來,隨手將一冊《論語》遞給長孫無忌。
“打發時間,候著太子的大駕。”
長孫無忌含笑應下,翻閱起來,仔細品讀過後,不禁誇道:“給李象授課的博士,有些本事在身上,臣觀書中批注,此人才學不下於當年秦王府任何一位學士。”
“哦?”
李世民麵上一喜,他素來愛才,才華不下秦王府十八學士,留在弘文館教幾個奶娃娃太可惜了。
長孫無忌仔細端詳批注,字跡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李世民看長孫無忌發呆,自己主動湊了上去,看完之後臉色瞬間就陰了。
“無忌是覺得字跡眼熟?”
長孫無忌點頭,道:“臣應該見過此人字跡,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李世民冷笑道:“月前那篇策論,無忌記得嗎?”
長孫無忌瞬間反應過來,這是李承乾的字跡!
能理解李世民為何惱火,換做是他,兒子這樣藏拙防著他,他也肯定氣不打一處來。
“臣拜見陛下!”
李承乾的聲音從殿外傳進來,蘇氏見皇帝與國舅出來,不見太子相送,就猜到皇帝沒有驚動太子,忙叫人去通傳,請太子到顯德殿見駕。
“滾進來!”
李泰挨了痛打,父親要給愛子出氣,來東宮找他麻煩,意料之中事。
李承乾起身進殿,看到長孫無忌隨侍在側,駐足躬身一拜:“見過國舅。”
長孫無忌拱手回禮,旋即回到一側落座。
“聽宮人說,陛下與國舅來了許久,怎麼不叫宮人提前通報,臣好接駕。”
李世民將《論語》丟到李承乾腳下,目光冷肅,宛若三九的寒冰。
李承乾蹲身將書撿起來,小心放好:“禁足期間,象兒去不了弘文館上課,臣不願耽誤孩子功課,就自行備課教導,陛下覺得不妥嗎?”
長孫無忌暗暗搖頭,他已經不忍直視,這對父子都沒意識到對方要說得重點。
“陛下……”
李世民打斷長孫無忌,道:“國舅看書就好,其他的不必多言。”
受到挑釁,李世民眸底寒光四溢,冷冷看著李承乾:“太子是覺得,朕罰的輕了?要朕再罰一頓?”
李承乾被人掐住喉嚨,扼住了七寸,縱有不甘,麵對皇權也不得不低頭,他賭他無過父親輕易廢不掉他,可他也明白李泰在父親心中的地位。
父親沒有點破李象的名字,可東宮才受了重罰的隻有李象,此前又有責罰翻倍的口諭,李承乾深吸一口氣,提著衣擺跪下。
“魏王是臣打的,陛下要降罪,臣甘之如飴。隻求陛下開恩,饒過李象,他隻有七歲,前日陛下賜下四十三尺,他昏睡了兩日兩夜,高熱起伏斷續,好不容易才撿了條小命回來,再打下去他會沒命的。”
李世民胸口悶痛,他什麼時候說要加罰李象了?他就那麼是非不分嗎?讓李承乾覺得他過來就是為了給李泰出氣?
“到底是做父親的,你給象兒備課,十分用心。”
李承乾頓了頓,話題轉化的太快,弄得他一頭霧水,搞不清楚父親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罷了,見招拆招吧!
“回陛下,象兒年紀尚小,悟性有限,臣做詳細些,他學的就更快。”
長孫無忌默默在心底歎氣,突然發覺李承乾也聰明不到哪裡去,被套了話都不知,他抬頭去看李世民臉色,不出意料的更差了。
“這些批注,都是太子你自己寫的?”
李承乾品出話裡的意思,前代典籍流傳至今,文義佚失,後人讀來,晦澀難懂,不知其中之意。故曆朝曆代,朝廷都會組織經學大家為典籍做批注,以供學子參考,方便閱讀。
封建時代,皇帝下令組織文人批注古籍經典,常被當做帝王文治武功的一部分,載入史冊。古往今來文人前仆後繼努力的成果,後人司空見慣,甚至不屑一顧的批注,放在這個時代,也是相當紮眼的存在。
大意了,實在是大意了。
看李承乾反應過來,李世民說話也不遮掩:“能為《論語》做此批注,太子的學問……哼……”
迎麵一道掌風過來,李承乾半邊臉瞬間火辣辣的疼,口腔裡泛起陣陣鐵鏽味,嘴角染了一抹殷紅。
“李承乾,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朕?”
有多少事情瞞著父親,老多了,隻是不能攤牌!
李承乾緩緩抬頭看向父親,一字一句問道:“陛下問臣瞞了您多少,臣也問陛下一句:自貞觀七年以來,您駕幸東宮幾次?臣去甘露殿麵君,陛下同臣交談有幾次超過一炷香時間?”更何況第一世他瘸腿之後,父親那明晃晃嫌棄,宛如利刃一樣,一遍遍淩遲著他的心。
此言一出,成功將李世民定在原地。
李承乾趁熱打鐵,道:“陛下不喜臣做這些,臣命宮人儘數焚毀就是了,都是小事,還請陛下保重聖體,莫要動氣。”
李世民指著李承乾,氣的渾身顫抖,半晌說不出話來。
長孫無忌見勢不好,趕緊上前扶李世民坐下。
李承乾心下暗爽,原來穩定的情緒真的能讓任何人破防,第一世他在高壓之下心態崩了,嚴重的抑鬱與焦慮,狂躁不安,他在父親麵前歇斯底裡時,父親是否也在暗喜多年籌謀終於逼瘋了他這個礙眼的存在,用不了多久就能扶持心愛的李泰上位呢?
“陛下放心,臣說到做到。”
李承乾提著衣擺起身,隻要不動他妻子和兒子,好說,一切都好說。
“來人!”
少時,兩個宮人疾步進殿,李承乾指了指案上被他批注的幾冊典籍,原本是給李象溫習用的,就這麼燒了,還是有些可惜,那孩子醒來怕要失望了。有些後悔剛才嘴快,隻能挑時間重新給李象準備了。
“案上這幾冊書,拿出去燒了。”說著,他正想將手裡的《論語》遞過去,複又想到這個時代,他的身份這麼做了,多半落一個邀買人心的口實,遂將書丟放回案上。“這一本,也一起燒了。”
那兩個宮人正要上前,被李世民一個死亡凝視刹住,慌忙跪倒在地。
父親為何氣惱,李承乾心知肚明,想到險些喪命的李象,他就忍不住繼續補刀。古往今來,偏心的父母,最怕被人說破其偏心。思及此,他語氣平淡丟出一顆言語炸彈。
“這些批注,若是魏王所寫,陛下應該會龍顏大悅吧?”
李世民拍案而起,提起鎮尺就往前撲,長孫無忌趕緊將人抱住。
“陛下,陛下息怒啊陛下。承乾,還不快向你阿耶認錯。”
李承乾頓了一頓,場麵有點兒混亂,父親出身關隴貴族,就是暴怒打他也很是斯文,眼前的父親,不像李二鳳像朱重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