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見到張大郎時,江岑溪和李承瑞二人還是有些詫異的。
二十一年前張大郎二十歲出頭,如今應該也是四十餘歲,他卻是一臉的老態。
身體佝僂,鶴發蒼顏,一臉的褶皺,倒是要比獨孤賀這個年過半百的更顯蒼老。
再加上他的身體同樣乾癟消瘦,仿佛隨意的一場大風都能讓他身體散架。
他們趁著張大郎入睡,將黃紙剪出來的紙人朝著張大郎丟去。
紙人貼在了張大郎的心口位置,牽引著張大郎起身,在床邊規規矩矩地坐好。
這種法術與考召之法大致相同,隻不過是用在成年人身上,問出其腦中的實話。
江岑溪和李承瑞並未點燃燭火,免得引起家中其他人的疑惑。
他們二人夜視能力都極好,此刻也能看得清楚,江岑溪觀察著張大郎的狀態,確定法術是否穩定,隨後問:“二十一年前,你心儀的女子名叫什麼?”
“虞娘。”張大郎沒有任何的語氣起伏,十分木訥地回答。
“具體的名字。”
“她從不告訴旁人具體名字,大家都叫她虞娘。”
“說出你和她之間發生過的事情,還有你對她了解的事情。”
張大郎被控製,說出來的話沒有任何他個人的感情|色彩,自然不會摻雜謊言,一板一眼,認認真真。
在張大郎的回憶裡,虞娘是一個頂頂好的人,足以可以驚豔他的一生。
那年張大郎二十二歲,家裡算得上村子裡比較富裕的,他卻一直沒有成親。
張大郎自己中等個子,相貌普通,身材有些瘦。
媒人口中他有著極好的條件,沒成親隻是因為眼光高罷了,他也信以為真,尋常的人他都瞧不上。
後來虞娘被徐家人救了,養好了傷,穿著最為尋常的衣衫都有著其他村中女子沒有的風姿。
他從未見過這般神仙一樣的女子。
虞娘皮膚白淨,鵝蛋臉,眉眼並不是絕頂的精致,偏偏搭配在一起大氣從容,旁人看來,是絕對的溫婉賢良。
她出現的時間,還有不願意提及過去的隱瞞,都讓村民隱隱有了猜測,她可能是西夢國逃亡來的。
虞娘三十多歲,她自己提起過,男人在護送她的途中死了,她是一個年輕寡婦。
虞娘在徐家借住,還會做一些針線活,手藝極好,聽說賺的錢也多補貼了徐家。
好多人看得眼紅,覺得徐家歪打正著救了一個財神爺。
那時張大郎便動了心思,想要將虞娘娶來。
在他看來,他能看上虞娘對她來說簡直是天大的恩賜。他比虞娘年輕十歲,家裡還有些底子,不嫌棄她曾經嫁過人。
本以為虞娘會欣喜答應,沒想到媒人去了之後帶回來的消息卻是:“虞娘說她心死了,不打算再嫁人,您是好人,她配不上您。”
張大郎不死心,竟然直接去尋她,可虞娘似乎並不認識他,還客氣地詢問:“您是?”
“剛剛來跟你提親的,現在你看到我了,也覺得我合適吧?”
徐娘很快想到了他的身份,含糊地回答:“哦……我無心成親,承蒙抬舉了。”
“你裝什麼裝?好像不認識我似的,卻說我是個好人?還不是早就留意過我?”
“……”虞娘沒回答,看著他的眼神意味深長,許久後隻歎息了一聲。
這一聲歎息著實刺激到了張大郎,讓他更急,甚至想伸手去抓虞娘。
可虞娘看似沒有很大的舉動,卻輕易躲開了他,低聲道:“您自重。”
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從那以後,張大郎便纏上了虞娘。
他想著,虞娘的心死了,他就用行動打動她,讓她意識到她的確需要一個男人,說不定這門親事就成了。
可惜他幫忙挑水,偶爾送去雞蛋,或者送些小東西過去。不久後虞娘都會托人給他送來銀錢,似乎毫不相欠。
時間久了,他受不住這種心靈的苦,夜裡叫來了虞娘,人也坐在橋頭作勢就要跳下去:“你若是不同意,我就從這裡跳下去,你後悔都來不及!”
虞娘一直是溫柔的,卻在那一刻看著他半晌,突然冷笑出聲,仿佛在看著什麼可笑的東西。
隨後她道:“你在用你的命威脅誰?你活著我都不在乎,更何況你死了?你覺得你的死會懲罰到我?你這麼做,隻會傷害到在乎你的人,而我隻會覺得暢快輕鬆,那個總是打擾到我的人終於死了。”
這一番話不在張大郎的預料之中,讓他怔在當場。
一個男人為了她尋死,她都不會感動嗎?也不會心軟?
見他不回答,虞娘繼續說道:“為什麼會覺得你的廉價又卑賤的生命能威脅到誰?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想法?難道你能拿得出手威脅人的,隻有你這條不值錢的性命了嗎?
“你的行為很可笑,仿佛在驗證我做出的決策是正確的。你很可以跳下去,我今夜便會收拾行李離開村子,你的家人甚至尋不到我,鬨也鬨不到我的頭上。”
“你、你離開的話……”
對啊,虞娘在此處無牽無掛,她隨時可以離開。
她留在這裡,也是出於對徐家人的感激。
她有本事,自己能賺到錢,沒有什麼能威脅到她。
在他說不出話的時間,虞娘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根本不在乎他會不會真的跳河,因她而死。
也在那一次後,張大郎徹底死心。
可他第一次瞧上的便是虞娘這種讓人驚豔的,之後再難瞧上任何人。
旁人也知道他心儀虞娘後鬨出來的笑話,媒人去說媒都會被趕走,再後來村子裡越來越亂,以至於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找到過其他人。
江岑溪抱著拂塵聽完全程,輕笑出聲:“這個虞娘還真是喜歡說教,對方以死威脅,她也要勸說一番,可惜張大郎不一定會聽懂。不過說話的內容記得這麼清楚,顯然這麼多年都在琢磨虞娘的這幾句話。”
李承瑞跟著分析:“虞娘在西夢國時可能家境不錯,這般有規矩,應該是個書香門第,或者是名門貴婦。”
對於這個猜測,江岑溪也十分認可,甚至心有餘悸:“多半是大夫人,會管家的那種,所以才會時不時來管教我一番。”
李承瑞對這些事情不懂,倒是能發表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嗯,所以張大郎這種人在她看來,非常愚蠢幼稚。男女之事,多數要看各自的條件是否相配,有時也要看看對方之前的另一半是什麼樣的人。
“如果真的嫁過風華絕代的人,張大郎這種還真入不得她的眼,寧願繼續守寡也不肯將就。”
江岑溪也是一陣沉思:“也不全是,成親是為了兩人扶持將以後的日子過得更好,如果自己能力很強,嫁給這個男人反而讓自己多一個拖累,她還不如一直自己一個人。虞娘這種自立的人,不需要他。”
兩個人分析完,江岑溪再次問道:“虞娘身上可有什麼怪異之處?或者如果她死亡後,會有什麼遺願?”
就算張大郎此刻沒有自主意識,聽聞虞娘死亡的消息,還是身體一顫。
這麼多年了也未曾放下,虞娘該是怎樣的優秀?
張大郎回答:“她會時不時去山上采摘野菜,或者乾柴。可她進山的時間有些久,我曾經以為她是去山裡和誰私會,跟著去了一次,入山不久便跟丟了。”
“看來他是被虞娘甩掉了。”李承瑞說道。
江岑溪問:“還有嗎?”
“她似乎不喜歡吃辣。”
江岑溪和李承瑞同時沉默,似乎問不出什麼有用的了。
江岑溪又問:“她失蹤前發生過什麼事?”
張大郎又說了一些很瑣碎的日常事務,被江岑溪無情打斷。
江岑溪又問:“她是因為大雪失蹤的?”
“不,她是被趕出村子的。”
江岑溪手握拂塵,不由得有些氣:“不問到關鍵的地方,就不能說出來是吧?她為何被趕出村子?”
張大郎回答得還算仔細:“她貌美,能賺錢,人也知書達理,村子裡不少男人傾慕她,婦人們容不得她,男人們得不到她。
“久而久之,村子裡開始出現她不好的傳言,說她其實是逃跑出來的青樓女子,還有人說她以前是在長安城做外室的。
“在她離開村子前,大家聚在一起開了一個會議,去的都是村子裡的長輩,他們說著虞娘的罪狀,還說她總去山上,定然是在密謀什麼不好的事情,想要暗害我們村子,大家決議殺死她。可惜最後她逃了……”
“殺死她?!”江岑溪一驚,“通過流言蜚語,就要定一個人的生死?她去後山就是她要殘害村民?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直接殺了,還開什麼會議,仿佛這是眾人正義的決定,這樣就能顯得你們不是在草菅人命嗎?”
張大郎答道:“我未能參加會議,不過我的父親在村子裡說得上話,他的意思是如果虞娘願意嫁給我,就可以視為她跟村子沒有二心,可以把她當成一家人。如果仍舊不願意,就隻能殺死她。”
“謔,厲害,自殺逼迫不成功,便用威脅的法子逼迫,你們村子還真是霸道。”
李承瑞卻很疑惑:“舉辦了會議,意味著聚集了很多人,麵對那麼多凶悍的村民,我們幾個人有一戰之力,可虞娘是如何成功逃脫的?”
張大郎繼續回答:“不知道,她還傷了很多人,長輩們都不願意說那天的事情。”
江岑溪斷定:“虞娘會功夫,或者也會些法術,甚至是西夢的巫術,不然她的執念也不會留在招魂帆上。”
李承瑞又問:“那一日的長輩都有誰?”
“太多年了,他們都去世了,村子裡的人很難活過五十歲,我也快了。”
此時的江岑溪和李承瑞一致想到,他們房屋隔壁的老婦可能已經是較為年長的了,看著卻極為蒼老。
聯想到這個村子裡的人蒼老程度,再加上女子通常十幾歲便已經生兒育女,她估計是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年紀,和張大郎差不多大。
兩個人正在懊惱信息恐怕又斷了時,邱白突然推開窗戶躍進來,臉色極為難看,進來後還在東張西望,生怕什麼跟著她進來了。
“我遇到鬼了。”邱白首先說道,語氣極為緊張,“這活兒我不接了,要命!”
邱白顯然十分急切,來時完全沒有顧及會不會發出聲響,乾脆地破窗而入。
她落地後的模樣也狼狽至極,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
見她嚇成這個樣子,江岑溪沒有責怪她的冒失,而是第一時間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我一直有留意周圍,出現任何殺氣或者不好的東西,我都會第一時間發現,彆怕。”
邱白終於平穩了些許呼吸,問:“會不會強大到高於你的境界,你也發現不了?”
“會。”就算是江岑溪,也不會自大到敢說她已然無敵,不過還是補充道,“不過我身上有我的本命令牌,可以召喚神將護身,能夠周旋一陣。師門感受到我有生命危險,會立即前來相助,這裡距離我的師門不算遠。”
“這樣……”邱白的確被嚇得有些失態,她平穩了自己後,發現周圍什麼都沒有,隻有江岑溪扶著她,李承瑞拔出橫刀護在她們身後。
江岑溪見張大郎有即將醒來的趨勢,彆的屋子也出了動靜,還有人打開了房門,朝外喊了一聲:“哥,你乾什麼呢?”
三個人互相遞了一個眼神,江岑溪立即收了自己的紙人,縱著輕功離開。
開門詢問的人沒等到回答,朝著張大郎的屋舍走來,打開門見張大郎坐在床邊迷茫地睜眼,看了看進來的弟弟,又看向敞開的窗戶,道:“怎麼了?”
“剛才你屋裡一聲巨響,我還當你這邊出事兒了。”
“我能出什麼事,擾我睡覺。”張大郎回答完,又躺回床上繼續睡覺。
他弟弟並未過多在意,打著哈欠又走了回去,途中還要抱怨一句:“照顧你一個老光棍已經仁至義儘了,還總是這般不領情。”
三個人離開張家院子,確認穩妥後,江岑溪才詢問邱白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能把有著不少江湖經驗的邱白嚇得失態。
邱白也徹底緩過來了,說道:“我在樹上盯梢,突然聽到一個小孩的聲音問我,有傘嗎?”
“我沒敢回頭,從包裡取了粉末朝後麵一拋,同時從九心玲瓏塔裡召喚出了不咕,想讓它看看究竟是什麼妖怪,結果……”
她說著,再次取出九心玲瓏塔,召喚出來貓頭鷹。
隻見肥碩的貓頭鷹出來後便一頭紮進了邱白的懷裡,瑟瑟發抖。
邱白繼續說道:“不咕陪著我走南闖北,見過不少大妖靈怪,還是第一次見它被什麼嚇成這樣,隻能說明這次出現的東西比我以往遇到的都可怕。
“我哪敢繼續停留,直接衝進房間找你們,到你們身邊才敢回頭,卻什麼都沒看到。”
江岑溪聽完,取出自己的拂塵丟出去。
李承瑞算是知道江岑溪的拂塵為什麼要瑞水供奉了,隻見這拂塵有靈性一般,居然繞著那棵樹飛行一周,最後又飛回到江岑溪手中。
江岑溪麵露難色,顯然是沒有什麼線索,那妖孽什麼氣息都沒留下。
走南闖北經驗豐富的邱白嚇得花容失色,千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也產生了驚詫的神情。
此事定然不簡單。